这个念头像一粒火种,在我心中燎原。
我立刻召集了秋月和药婆婆,我们三人围坐在灯下,摊开了三年来积攒的所有画作与病案。
每一张纸都薄如蝉翼,却承载着千斤重的悲鸣。
我们隐去所有姓名与宫苑,只留下病症、图谱和她们那些被扭曲的只言片语。
我将这种由宫规严律、人情倾轧所致的特殊心病,定名为“制度性情障”,核心病因便是那无处不在的“禁声、禁泪、禁思”。
这三大规训如三道无形的枷锁,生生扼住了女子气血的流转,久而久之,脏腑失调,心神俱伤。
书成,我为它取名《幽兰集》,取“深谷藏疾,香魂难诉”之意。
秋月找来最朴素的素麻布,连夜包裹了十份手抄本,封面题签上,依我嘱咐只写了八个字:“呈陛下静览,勿使太医院见。” 这并非一本医书,而是一封来自后宫深处,写给这个天下最高统治者的求救信,绕开太医院,便是绕开了盘根错节的利益与偏见,让它能以最纯粹的姿态,抵达天听。
书送出去后,我便陷入了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我知道萧凛会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他从不做无谓的冒险。
三日后,青鸾的信笺悄然递到我手中,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让我悬着的心重重落下。
信上说,萧凛在御前议事时,袖中“不慎”滑落了一卷素麻包裹的书册。
皇帝身边的内侍正要拾起,却被皇帝亲自弯腰捡了去。
他起初只是随意翻阅,可脸色却一页比一页沉郁。
当他看到“某贵妃因母家举丧不得哭,悲气郁结于内,三月后双目失明,至今缠绵病榻”这一条时,捏着书页的手指竟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日退朝后,他破例没有去任何一位妃嫔宫中,而是独自在养心殿枯坐了半夜,命心腹太监连夜将整本《幽兰集》秘密抄录,并在书页的空白处,用朱笔写下了一行谁也未曾见过的小字:“朕幼时,亦被捂过嘴……”
青鸾在信的末尾添了一句:“龙案上的朱砂砚,三天没盖盖子——那是他心乱的标志。”
我明白,这盘棋,最关键的一子已经落下,且落在了我们想要的位置。
皇帝的心乱了,意味着他心中那座名为“祖宗规矩”的冰山,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让这道缝隙,变成足以倾覆整座冰山的惊涛骇浪。
我当即宣布,“共读会”进入第二阶段,我称之为“复声训练”。
我让秋月抬来一只巨大的铜盆,盛满清水,又在盆底铺上一层我们特制的、遇水则化的药粉。
我告诉那些眼神里依旧带着怯懦与茫然的女子们,今天我们不做别的,只对着这盆水,试着说出一句你们在宫里最想说却绝不敢说出口的话。
起初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做第一个。
最终,一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才人,颤抖着走到铜盆前,她盯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憔悴的脸,嘴唇翕动了许久,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嘶哑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平静的水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猛地炸开一圈剧烈的涟漪。
更奇异的是,一个胆子稍大的宫女凑上前,低语了一句“我想逃”,那盆底原本均匀铺开的药粉,竟随着她声音的震动,缓缓聚拢,在水底浮现出一朵清晰的莲花纹路。
药婆婆在一旁捻着胡须,眼中精光一闪,低声对我道:“声波激荡,可破淤结。丫头,这不只是在治心,更是在调理她们的身子。这宫里的女人,胸口都堵着一块冰,声音,就是砸开那块冰的锤子。”
她的观察印证了我的猜想。
秋月更是机敏,她立刻抓住这个契机,推出了她的“回音瓶”计划。
她寻访京中最好的窑工,定制了一批小巧的陶罐,陶罐内壁结构特殊,能形成一个微小的共鸣腔。
无论多小的声音在瓶口诉说,都能在瓶内得到放大与回响。
这让宫妇们可以把自己的秘密与怨怼带回各自的寝殿,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一遍遍地倾诉,一遍遍地聆听自己真实的声音。
然而,我们的动静终究太大,很快便引来了最直接的反扑。
贵妃察觉到了风向的微妙变化,开始命人在各宫道上散播“守心书院妖术惑众”的流言,更有甚者,她试图派人潜入我们存放匿名心语档案的库房,一把火将那些见不得光的“罪证”焚烧殆尽。
但她低估了萧凛。
流言四起的那一夜,萧凛早已以“巡查宫内疫源,谨防秋冬瘟疫”为由,调遣了三百北衙禁军,将整个六尚局外围驻扎得密不透风。
任何可疑的火种,都会在燃起之前被立刻扑灭,纵火之人当场拿下,登记造册。
一名被当场抓获的太监在审讯时崩溃招供:“主子说,宁可烧死人,也不能让这些话活着出去。”
我从萧凛的亲兵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只觉得遍体生寒。
而萧凛的反应,则是一声冷笑:“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火葬场’。”
那夜,我推开书院的窗户,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三百名身披甲胄的禁军,没有喧哗,没有巡逻,只是在书院门前整齐列队,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明亮的心灯。
三百盏灯火汇聚在一起,在深沉的宫夜里,形成了一道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光墙。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默立了一整夜,宛如三百尊守护神,守护着这一屋子脆弱的秘密与新生的勇气。
这道光墙,无疑给了贵妃最沉重的一击,也给了宫中所有观望之人最明确的信号。
七日的对峙与发酵后,一个清晨,皇后宫中的掌灯嬷嬷亲自来到书院,送来一封密函。
我打开信封,里面没有长篇大论,只有半页从《宫规》上撕下来的残片。
那残片上,一行“嫔妃哭声不得逾帐”的规矩,被一道凌厉的墨迹狠狠划去。
残片之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皇后亲笔所书的一行小字,笔迹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明日辰时,我想……亲赴讲习会。”
我凝视着那张残页良久,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一直沉默的国母,终于要走出她的凤仪宫了。
我缓缓走到书案前,翻开一本尚未送出的《幽兰集》,在扉页上,提笔添上了最后一句:“治病非为取悦权贵,而是让所有曾被缄默的灵魂,重新拥有呼吸的资格。”
窗外,摇篮里的小公子似有所感,忽然咯咯一笑,他那肉乎乎的小手伸向空中,指尖轻点,仿佛已经听见了明日宫门开启时,那一声迟来了三十年,即将响彻紫禁城的——哭声初啼。
我将皇后的信笺与那半页《宫规》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藏起。
心中那根紧绷了数日的弦,不仅没有放松,反而绞得更紧了。
皇后的到来,是破局的契机,也是一场巨大的风暴。
她不是寻常的病人,她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都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后果。
明日的讲习会,将不再是简单的复声训练,而是一场在刀尖上进行的、没有硝烟的博弈。
我必须为此做好万全的准备,每一个环节,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人的座位,都必须反复推敲。
夜色渐深,我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间专门用作备课的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