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婆婆粗糙的指尖捻起一张薄薄的纸笺,凑在烛火下细看,那上面的字迹晕开,像是被泪水浸泡过。
我坐在她对面,身前是三个半人高的木箱,里面装满了这三年来,我们从宫中各个角落收集到的心语。
它们来自浣衣局的宫女,尚食局的厨娘,甚至是一些久居深宫、被人遗忘的低阶嫔妃。
“一类,失子之痛,不许哭。”药婆婆将那张纸笺投入左手边的空箱,声音沙哑。
箱子里已经铺了浅浅的一层。
我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些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死死咬住被角,将撕心裂肺的哀嚎咽进肚里的模样。
在这座宫里,眼泪是软弱的象征,而一个失去皇嗣的女人,最没资格软弱。
“二类,妒火攻心,不敢怒。”她又分拣出一沓,扔进中间的箱子。
这些纸笺上的字迹往往力透纸背,充满了抓挠般的狠厉。
她们嫉妒恩宠,嫉妒家世,嫉妒旁人能轻易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愤怒是刀,会先伤了握刀的人。
她们只能将这怒火压成一块烙铁,日夜炙烤自己的五脏六腑。
“三类,惧上如虎,不能言。”第三只箱子里的纸笺最多,堆了近半箱。
上面的字迹要么细若蚊足,要么潦草慌乱,充满了涂改的痕迹。
她们目睹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无数秘密烂在心里,变成了脓疮。
每一次欲言又止,都是在舌尖上走钢丝。
我伸手探入最满的那个箱子,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滑腻,那是被冷汗濡湿又风干的触感。
然而,真正让我心头发冷的,是药婆婆从怀中掏出的一个独立的黑漆木盒。
“还有这些,‘梦中呓语录’。”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卷卷用细麻绳捆好的小册子。
这是百余名宫妇在服用深度安神汤后,由我们信得过的人守在旁边,记录下的无意识呓语。
我解开其中一卷,借着烛光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嬷嬷,嘴……别捂……喘不上气……”
“……血……好多血,把我关起来……地窖好黑,我怕……”
“……爹,别打阿娘,我听话,我再也不多嘴了……”
一页页翻过,竟有六成以上的内容,都指向了她们遥远的、甚至已经模糊的童年。
那些本该是温暖与庇护的记忆,却充斥着被捂住的嘴,被锁住的门,和挥之不下的暴力阴影。
药婆婆合上我手中的册子,烛火在她的皱纹里投下深深的沟壑。
她长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屋子里所有的暖意:“青黛,她们不是生病了。她们只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被一刀一刀地雕琢,被教导着,如何不像一个人那样活着。”
我的心沉了下去。
是的,不是病,是伤。
是经年累月,刻在骨头上的伤。
要治好这些伤,首先要让她们自己意识到伤口的存在。
几天后,我请来了几位曾参与过共读会的宫婢,进行一场特殊的“情绪共振实验”。
青鸾在一旁铺开纸笔,准备记录。
我让秋月先在室内焚上安神香,然后轻声哼唱起最普通的江南摇篮曲。
乐声舒缓,如水流淌,宫婢们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青鸾一一为她们搭脉,低声报出数据:“心率平均下降一成二,呼吸平稳。”
一切如我所料。然后,我给了秋月一个眼神。
秋月的歌声顿了顿,曲调未变,只是在其中嵌入了一句我教她的词。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某种脆弱的平衡。
“阿娘别怕,娃娃替你说……”
那句歌词落下的瞬间,屋内的气息陡然凝滞。
坐在最左侧的小宫女最先有了反应,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一滴,两滴,然后捂住脸,发出被压抑了许久的呜咽。
紧接着,她身边的两人也开始默默流泪,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
而坐在最末的一个,竟是身子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昏厥了过去。
我们立刻手忙脚乱地施救。
青鸾的眉头紧紧锁起,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下骤然飙升的脉象数据,然后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满是震撼:“小姐,这已经不是安慰了,这是唤醒。她们的理智或许忘了,可她们的身体还记得,记得那些曾经被掐断、被呵斥、被吞回去的声音。”
这场实验的结果,很快就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宫中掀起了涟漪。
萧凛来找我时,带来了一个令我意外的消息。
“他开始怕了。”萧凛坐在我对面,端着茶杯,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最近频频召见几位皇子,却不问功课,反而一遍遍地问他们,乳母可曾偷偷给他们唱过歌,讲过故事。”
我心中一动。
“不止如此,”萧凛放下茶杯,声音更冷,“就在昨天,他毫无征兆地命尚仪局将库房里所有的‘宫规训诫录’全部搬到殿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火光冲天,映得他脸色煞白。”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在烧毁那些规训了宫中几代女人的冰冷条文时,内心是何等的恐惧与动摇。
“他怕这宫里的人,哪天会突然想起来,自己也曾是个孩子。”萧凛一语道破。
他怕那些被压抑的声音,一旦被唤醒,会汇成一股足以倾覆皇权的海啸。
时机到了。
下一次的讲习会,我没有准备任何书卷,而是让秋月给每人发了一张白纸,一根炭笔。
“今天,我们不做任何讨论。”我环视着一张张茫然又期待的脸,“我们来做一场‘无声诊’。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你们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要说,心里有什么,就把它画下来。不必画得好,只需画出来。”
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
屋子里只剩下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静静地走着,看着一幅幅不成形状、却充满了原始情绪的画作在她们手下诞生。
一炷香燃尽。
药婆婆走上前,拿起第一张画。
那上面是一团乱麻般的线条,中间却有一根绳索,清晰地断成了两截。
“心里的结,断了。”药婆婆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她又拿起第二张,上面是一个简陋的人偶,嘴巴被一个大大的叉封住。
“想说的话,堵住了。”
第三张,第四张……燃烧的摇篮,没有窗户的房子,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每一幅画,都是一声无声的呐喊。
最后,只剩下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宫妇。
她的白纸上空空如也,握着炭笔的手,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想画,却又不敢,炭笔的笔尖在纸上悬了许久,留不下一点痕迹。
满屋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我走过去,轻轻地蹲下身,用我的手覆盖住她冰冷而颤抖的手背。
“您不用画完,”我温声说,“只要开始,就好。”
我的体温似乎给了她一丝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终于在白纸上落下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那道线仿佛是一个开关。
老人看着那道黑色的痕迹,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下一刻,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苍老而绝望,像一头迷路多年的幼兽。
“我……我连我阿娘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啊!”
这一声哭喊,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压抑的啜泣声像潮水般漫过屋子,一个接一个,她们跪坐下去,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将几十年的委屈、恐惧和悲伤,尽数倾泻在这场迟来的痛哭中。
窗外,奉命守卫的禁军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人不忍地别过头,有人则默默地转身,抬起手甲,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湿意。
深夜,我心绪难平,毫无睡意。
披衣来到院中,却见药婆婆抱着我的孩子,正坐在桂花树下看星星。
小家伙没有睡,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北斗七星,呼吸平稳而绵长。
“青黛,你来看。”药婆婆忽然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
我走过去,只见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一张图纸,上面是青鸾今日记录下的,讲习会上所有女子情绪爆发时的集体脉象波形图。
那波形起伏剧烈,像陡峭的山峦。
“你看,”药婆婆指着孩子平稳的胸口,又指了指天上的摇光星,“她们焦虑达到顶峰的时候,摇光星最亮,而孩子的呼吸会急促一瞬。当她们悲恸至谷底,玉衡星隐没在云后,孩子的呼吸又会变得格外悠长。”
我震惊地看着怀里懵懂的婴孩,他的呼吸节律,竟真的与那张情绪波形图,与天上的星辰明暗,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同步。
药婆婆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本泛黄的古籍,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着星图,正是《九星药象图》。
她用指甲蘸了点朱砂,在图上重重标注。
“古书上说,七星照命,一星照心。”她的声音里带着敬畏,“这孩子……他不仅是个感应器,他更是个调和的枢纽。”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孩子,忽然抬起小小的手臂,直直地指向了皇宫最深处——紫宸殿的方向。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嗯?”,仿佛隔着重重宫墙与漫漫长夜,听见了什么我们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我仿佛也听见了,从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冰冷殿宇深处,传来了一声被压抑了三十年,从未能出口的,属于一个孩子的呜咽。
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望向那片沉沉的宫墙。
那里,是所有规矩的源头,也是所有伤痛的根。
明天,是时候去给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殿宇,做一次最彻底的“体检”了。
我要将这些无声的呐喊,哭泣的图画,和被遗忘的童年,一一整理成册,变成一份谁也无法否认的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