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绿的色泽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随即被青铜古锁那沉重而冰冷的质感所取代。
我盯着它,仿佛透过那心形的轮廓,看见了整座紫禁城深处,正在无声蔓延的,名为“规矩”的剧毒。
次日清晨的天光,还未完全驱散守心书院石阶上的薄雾。
门童连滚带爬地来报,说门口搁着一个紫檀小匣,匣上缠着三匝凤纹丝绦,打的是宫里传达密令的死结。
秋月在我身边长大,一手验毒的本事青出于蓝,她用银针探过所有缝隙,又以熏香试过机关,确认无虞后,才小心翼翼地启开匣盖。
里面没有信,没有珍宝,只有这把青铜心锁,安静地躺在明黄色的绸缎上。
锁芯里嵌着一小块布,早已褪色,针脚却依稀可辨,是襁褓上最常见的福寿纹。
药婆婆闻讯而来,她浑浊的眼睛只看了一眼,便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指,轻轻抚过锁背上那些细微的刻痕,声音压得极低:“这是‘承恩锁’。”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名字,“先皇后还在时,亲手赐给每一位新入宫的嫔妃,说是教她们学会锁住七情六欲,方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长久……可三十年了,老婆子我只听说过谁弄丢了它被责罚,何曾见过有谁,会主动将它交出来?”
我明白她的意思。
交出这把锁,等于交出了自己唯一的护身符,向世人宣告:我已不再压抑,我准备好了承受情绪反噬的一切后果。
在那个地方,这无异于自戕。
我命人将锁请入静室,供在香案之上。
这里是我推演人心的道场,一盏心灯,一盘凝神香,便能照见情绪的九种样貌。
青鸾守在院中的灯讯台,随时记录着心灯光晕与频率的变化。
我将锁置于灯前,静心观想。
当我想起书院里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公子时,婴儿柔软的指尖仿佛在记忆中微颤了一下,案上的心锁也随之轻晃,灯讯台立刻反馈:一股极淡的“合欢皮”药气自锁身弥漫开来。
那是安神、愈合、期盼团圆的药气。
可当我依着婆婆的提醒,在心中默念“女儿”二字时,异变陡生。
那青铜锁的表面,竟缓缓渗出了一颗极小的血珠,殷红,粘稠,凝而不落,仿佛一颗压抑了太久的眼泪。
药婆婆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声音里满是惊骇:“我明白了!这不是一件死物,这是一场活祭!她将这把锁当成了容纳自己血肉情感的器皿,用自己的心头血喂养它,好让它替自己镇压整座后宫的怨气!她把自己……当成了一道活生生的符咒!”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能坐上凤位、能用这种方式传信的女人,却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来处理自己的伤痛。
她不是不懂求救,而是不敢,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
我不能强行破锁,那等于撕开她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必须让她自己,心甘情愿地递出钥匙。
当日的书院“共读会”,我临时在讲习的末尾增加了一个环节。
我让所有来听课的夫人小姐们,都领到一张空白的纸笺。
“请诸位匿名写下,”我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你生命中,最想打开,却又最不敢触碰的那一把锁是什么。”
纸笺雪片般收了上来。
我没有当众宣读,而是在静室里,一张张看过。
在那些或娟秀或潦草的字迹中,我特意挑出几句情绪最浓烈、笔画因颤抖而扭曲的句子——
“我想烧了那口装着我孩儿骨灰的箱子,可我怕烧了,世上就真的没他了。”
“我恨我额娘去世时,我为了‘端庄’二字,连一声哭都没敢哭出声。”
“那把锁,就是我自己。”
我让秋月将这几张纸笺,悄悄混入每日常规送往宫中的《讲义补遗》里,夹在我亲笔批注的页面中。
这既是试探,也是邀请。
我在告诉她:你看,你不是孤身一人。
这世上,有无数颗心,都上了同样的锁。
当晚,负责为各宫掌灯的嬷嬷在经过书院门口时,依照约定,轻轻叩了三下门环。
这是我们之间的暗语,意味着宫里有了回音。
她借着递还食盒的功夫,塞给秋月一张纸条:“凤帘动了三次。最后一次,听见了拉开抽屉的声音。”
我懂了。
她看到了,犹豫了,最终还是将那些承载着他人痛苦的纸条,收进了自己的私密之处。
鱼儿,开始试探鱼饵了。
第三日申时,负责京城巡防的北衙禁军,在守心书院的后墙外执行例行巡查。
带队的正是萧凛。
他的人在墙角一处松动的砖缝里,发现了一枚钉入的银簪。
簪尾用一小段素色绢布系着,展开来,是几行仓促却风骨犹存的字迹,我认得,那是皇后的笔迹。
“锁已交,话未尽……可否容我,听一次不戴面具的课?”
萧凛亲自取下那枚银簪,在掌心摩挲片刻,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没有回信,而是沉吟片刻,对身边的副将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他让负责巡逻示警的乐班,临时调换了曲目。
整个下午,一道悠长而略带悲意的箫声,便沿着宫墙一线反复吹奏。
那曲子,出自书院给女眷们编纂的《自察歌单》,里面有一句歌词,我曾特意加粗标注——“姐姐不说痛,不代表伤口不曾化脓”。
他用这种方式,隔着高高的宫墙,给了她最安全的回应。
音律的频率,暗合着我那日测出的心灯燃频。
他在用整个北衙禁军的力量,为她一个人,隔空应答:我听到了,你可以来。
七夕夜,我以“解结”为名,在书院办了一场灯会。
来往的百姓可以将写有心事的红绳,系在院中那棵百年桂树上,祈求心结得解。
子时将至,人潮渐散,我正准备熄灯,忽听墙头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一道黑影如夜枭般翻墙而入,落地时悄无声息,连一片叶子都未惊动。
来人掀开头上宽大的斗篷,露出的,正是那张雍容华贵,却苍白如纸的脸。
是皇后。
她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像个误入凡尘的幽魂。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面前的香案旁,从袖中取出了另一把锁。
比“承恩锁”更小,更旧,同样是心形,却像是被泪水反复浸泡过,铜绿斑驳。
她将那把小锁,轻轻放在“承恩锁”的旁边,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我给我那个没能出世的女儿锁的……她还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甚至没来得及有一个名字。她说不出话,但我……我不能再替她沉默了。”
我没有去碰那两把锁。
我只是点燃了一支安神熏香,香气如温柔的手,拂过她紧绷的肩膀。
我拿起一把金剪,剪断了她刚刚系在桂树上的一根红绳,轻声道:“娘娘,今日不解锁,只点灯。让她的名字,也在这人间,被照亮一回路。”
她浑身一震,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看着我。
我引她至桂树下,将那剪下的红绳,系在一盏新燃的莲花灯上。
就在千百盏灯火齐齐升空的瞬间,皇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抬手摘下了那顶沉重的凤冠,任凭一头青丝混杂着些许银白,如瀑般散落。
她倚着粗糙的树干坐下,像一个终于被允许哭泣的孩子,一个终于敢于伤心的母亲。
也就在那一刻,远处高耸的宫墙之上,一道从未出现过的灯影悄然浮现,微弱,却坚定。
那光影的形状,宛如一只正欲展翅的雏鸟,只闪了一下,便隐入无边夜色。
皇后走了,带着一身的月色和露水,也带走了那把小锁。
而那把沉重的“承恩锁”,依旧留在我的案头。
我看着满树摇曳的红绳,每一根丝线,都缠绕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声压抑许久的叹息。
皇后的心结,只是这万千心结中,被看见了的一个。
而那些看不见的,被遗忘的,沉没在时间长河里的呢?
这些三年来,书院收集的匿名纸笺,那些被系上又解下的红绳,它们不仅仅是心事。
它们是一滴滴泪痕,是一个个灵魂挣扎过的证据。
我忽然觉得,将它们仅仅视为需要“解开”的结,是远远不够的。
它们需要被看见,被倾听,被归类,甚至……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