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在谷雨。
春雨洗过的天空碧蓝如洗,守心书院东厢的屋檐下,我亲手挂上了那块匾额。
它看上去灰扑扑的,既非金玉也非沉木,在晨光下只泛着一种奇异的暗哑光泽。
无人知晓,这块名为“宫闺心症科”的匾额,是用上百封被宫妃们亲手焚毁的信笺灰烬,和着守心堂秘制的药胶,千锤万打而成。
每一寸,都曾是燃尽的希望与不甘。
匾额刚一挂稳,天街尽头便响起了一片细碎的脚步声。
秋月从院门口疾步奔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震惊:“小姐,您快看!”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三十六名宫婢,身着统一的青灰色宫装,冒着清晨的微寒,在门前静静排开了一条长龙。
为首的,竟是坤宁宫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掌事嬷嬷,张嬷嬷。
她们并非空手而来。
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包裹,用最素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裹着。
秋月在我耳边急报,声音微颤:“她们带来了……带来了三十多年来,所有在宫中被销毁的遗书、私藏的胎发、不敢宣之于口的乳名册。”
药婆婆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身侧,她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块匾额粗粝的纹理,浑浊的眼中却清明一片:“这一块,烧的是一个人;整面,烧的是一个时代。”
首诊之日,我没有按惯例设下隔绝视线的帘帐,只在堂中置了一圈矮凳,让所有人围坐在一起。
第一个坐到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宫妇,一双手枯瘦得如同鸡爪,皮肤紧紧绷在骨节上,青筋毕露。
她一言不发,只是坐下后便从怀中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红色布头,用那双枯手反复地、近乎神经质地搓揉着。
满室寂静,只听得见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我没有催促,也没有把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潭水,看着那块红布上几乎褪尽的、隐约可见的福字纹样。
许久,我才轻声开口,声音放得极柔:“你儿子没能活到穿开裆裤那天,对吗?”
老妇的动作猛然一滞,她那双从未有过波澜的眼睛瞬间抬起,死死地盯住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下一刻,那潭死水彻底决堤,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她那双枯瘦的手背上。
她没有追问我是如何知晓的,也没有诉说当年的病因与苦楚,只是用嘶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声音,请求我们陪她哼唱一段摇篮曲。
“月儿光光,照地堂……”
起初只有我们几人,渐渐地,那三十多位宫婢也跟着小声哼唱起来。
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安眠小调,在此刻却像是为无数亡灵吟唱的安魂曲。
曲毕,满室啜泣。
老妇人颤抖着嘴唇,平生第一次,对着外人说出了那个在她心底埋了四十年的名字:“他叫……小禾。”
话音落下的瞬间,屋檐上积了整夜的雨水与落花,竟“轰”的一声尽数坠落,声势浩大,仿佛天地也为这声迟到了太久的呼唤而震动。
宫闺心症科开诊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宫这潭死水,激起的涟漪很快就变成了惊涛骇浪。
长春宫内,当朝最受宠的陈贵妃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着满宫奴才的面,将手中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厉声斥道:“一群失心疯的妇人聚在一处胡言乱语,也配称‘科’?!沈青黛这是要干什么?要把宫里所有见不得人的腌臢事都翻出来,让天下人看笑话吗?!”
随即,她便命心腹御史连夜草拟奏本,以“私设宫闱诊室,窥探天家隐私,动摇后宫安稳”为由,狠狠参了我一本。
奏本呈上御前那日,朝野上下都以为守心书院这次在劫难逃。
谁知,萧凛却抢先一步入了宫,同样递上了一本奏折,请旨设立“内眷情志备案制”。
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边关将士思乡可抚,深宫妃嫔抑郁成疾,何忍不治?臣以为,疏导内眷心结,亦是维系皇家体面、稳固国本之策。”
皇帝在御书房沉吟了整整一个时辰,最终竟准了半条:允许记录症状,以备查验,但不得留存任何形式的文书档案。
这道旨意,明面上是给了萧凛面子,实则却是釜底抽薪,断了心症科的根。
没有病案,何谈诊治?
没有记录,所有的心事说过便如青烟消散,与从前又有何异?
我闻讯后却只是一笑,当即便在书院推出了“音诊录”。
患者的口述,由专人原话记录于一种特制的桑皮纸上。
这种纸张浸泡过药汁,遇火即燃,且火势均匀。
记完之后,当着患者的面立即焚毁,我们只留存那张纸烧尽后留下的火纹拓印。
每一道焦黑的痕迹,都对应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情绪波形:焦虑的火纹如荆棘丛生,悲恸的似雨打垂柳,怨恨的则若淬火断刃。
药婆婆亲自带着几个弟子主持解读这些火纹拓印,她对众人说:“这不仅仅是病案,这是她们每一个人,一生都没机会写下的日记。”
当夜,青鸾便悄然将首批三十六份拓印送入了书院最深处的地窖,在地窖的档案架上,她郑重地为这批无声的日记贴上了第一个编号——“凰一号”。
日子在无声的记录与倾听中缓缓流淌,直到那夜子时,守心书院的大门被擂得震天响。
坤宁宫的太监带着哭腔传来急报:皇后娘娘突发剧烈胸痛,心悸气短,浑身冷汗,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宣召太医,只命人将一枚空了的药瓶与半截撕碎的《共读会名录》火速送来给我。
我立刻携上药箱随来人赶往宫门,却被守城的禁军拦下,言称没有圣谕,任何人不得在宫禁时分入内。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太监急得满头大汗,我心也沉到了谷底。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萧凛身披玄色大氅,策马而来,手中高举着一面象征无上权力的摄政金牌,对着城门守将厉声喝令:“开门!今夜,本王替皇后聘大夫!”
宫门在金牌的威慑下轰然大开。
待我赶到坤宁宫寝殿,只见皇后脸色惨白地蜷缩在榻上,双手紧紧捂着心口,呼吸微弱,眼中满是化不开的冰霜与绝望。
我没有急着施针用药,只转身将一直跟在我身后、由乳母抱着的襁褓小公子抱了过来,轻轻放到皇后床前。
那孩子是皇后的心头肉,也是她在这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婴儿懵懂地凝视着自己的母亲,良久,忽然咿咿呀呀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不偏不倚地,轻轻触碰在了皇后紧捂着的心口上,随即咯咯一笑,纯净无邪。
那一瞬间,皇后眼中长久冻结的寒冰骤然碎裂。
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松开紧捂胸口的手,一把将孩子紧紧揽入怀中,终于失声痛哭:“我对不起那个没出生的女儿啊……”
压抑了数年的悲恸与自责,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窗外,持续了半宿的狂风暴雨竟奇迹般地停歇,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冷的辉光洒满庭院。
月华之下,我看见宫墙内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宛如一条条新生的血脉,正带着暖意,缓缓流向这座沉寂了百年的深宫。
皇后哭累后,终于沉沉睡去,呼吸已然平稳。
我收拾好药箱,与萧凛一同悄然退出寝殿。
殿外的汉白玉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倒映着天上的冷月。
我正要躬身向萧凛道谢,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那只被我随手放在药箱上的空药瓶。
那是我来时,皇后差人送出的信物。
此刻在清亮的月光下,我忽然发现,那药瓶底部,沾着些许寻常药渣绝不会有的、细微的墨绿色粉末。
那是一种植物的颜色,一种只在禁书中才见过的,剧毒植物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