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凡俗的香火。
寻常香火求的是庇佑与安宁,但这股气息,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不由分说地捅进心底最深、最不设防的角落,用力一拧。
百转千回的酸楚,便如开闸的洪水,轰然涌出。
秋月进来时,眼圈也是红的,她将一碗温热的牛乳放到我手边,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小姐,查到了。坊巷里的人家,昨夜烧了许多《女诫》。”
我端起碗,却没有喝,指尖的温度透过瓷壁传来,却暖不了心头那阵阵寒意。
“只是烧书,断然不会有如此异香。”
秋月吸了吸鼻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是这个。我问了药婆婆,她说这是‘诫解膏’的残渣。前日您让分发下去的药膏,许多妇人不敢用在身上,便混在书里一道烧了,想着总归不算辜负小姐的心意。谁知……”
谁知这诫解膏与《女诫》的陈腐墨迹一同焚烧,竟催生出这样一种穿魂透骨的气味。
秋月低声学着街角一位老妇人的话:“那婆婆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嘴里念叨着,‘这味儿……像我出嫁前,娘给我熏的被子,那时候,我还敢在田埂上撒丫子跑呢。’”
我将那点残渣捻在指尖,轻轻一嗅。
苦,而后是无尽的回甘,像墨,更像一滴压抑了太久的泪。
药婆婆说得没错,这不是气味,这是一个引子,一个唤醒记忆的引子。
它唤醒了每一个女人在被“规矩”二字套上枷锁之前,那个鲜活、自由、会哭会笑的“从前”。
这把火,从坊巷烧到了深宫。
青鸾的密报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信纸上寥寥数语,却字字惊心。
贵妃的寝殿连烧了三炉最顶级的净室檀香,却依然压不住那丝丝缕缕钻入骨髓的异香。
她在暴怒中砸碎了满殿的香具,可到了深夜,却被宫人发现独自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被遗弃的猫,低声抽泣,反复呢喃着一句话:“我不是狠毒……我只是怕被废。”
这个在后宫以铁腕著称,亲手将无数对手送入冷宫的女人,此刻竟被一股虚无缥缈的气味,逼回了最初的恐惧。
更诡异的是东六宫。
七名刚入宫不久的小宫女,竟在同一晚集体梦游,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早已荒废的冷宫遗址。
她们在断井颓垣下站成一排, মুখে木然地齐声背诵着自编的童谣:“嬷嬷说,牙要咬紧,不能哭。嬷嬷说,头要低下,不能看。可风替我们呜呜,月亮替我们看。”
守夜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提着灯笼上前欲将她们抓回。
可当灯光照亮那七张稚嫩的脸庞,看到她们眼中那种纯净到令人心惊的悲伤时,那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太监,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对着那几道孱弱的身影重重叩首,而后连滚带爬地逃了。
我放下密报,心中豁然开朗。
这香气,不仅能触情,或许还能破谎。
一个人的言语可以伪装,神情可以作假,但身体的记忆,被压抑在血脉深处的情感,却是最诚实的。
“秋月,”我唤道,“你即刻去一趟内务府,用我的名义,就说要为各宫娘娘调配应季的熏香,将她们日常所用的香料样本,每样都取一些来。”
“小姐,您是想?”
“我想看看,这宫墙之内,到底藏了多少颗早已在无声抗议的心。”
药釜中的水咕嘟作响,热气蒸腾。
我将从各宫收集来的香料样本,逐一放入釜中,再小心地滴入一滴由“诫解-膏”提炼出的精油。
药婆婆在一旁眯着眼,神情专注。
奇迹发生了。
大部分香料只是如常被蒸馏,析出清亮的香露。
可轮到几味来自高位嫔妃宫中的香料时,药釜中的水汽竟瞬间变得浑浊,共振般地剧烈翻滚。
更令人震惊的是,那蒸馏出的液体流入玉碗后,竟在碗底凝结出星星点点的微红色结晶,像汗,又像血。
药婆婆长叹一声,睁开眼,眼中满是悲悯:“她们的身体,早就在用自己的方式喊疼,在抗议了。只可惜,嘴巴被缝上了,耳朵被堵住了。”
我提起笔,将这一切详尽地记录下来,在我的《幽兰集》书稿上,添上新的篇章——《气味篇》。
我郑重标注:“下次讲习会,我要让她们亲眼看看这些结晶。我要让她们知道,自己的心,一直在说话,从未停歇。”
萧凛的动作比我的讲习会来得更快,也更张扬。
他得知宫中乱象后,只对我传了一句话:“堵不如疏。”
第二日,京城各大街口,忽然多出许多临时的“安神香摊”。
一群穿着民间药贩服饰的壮汉,吆喝着免费派发一种名为“春疫防浊”的熏香包。
他们正是萧凛麾下最精锐的北衙禁军。
那香包里,掺的正是“诫解膏”的提取物。
贵妃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巡城司全城查封。
岂料,禁军还未出手,百姓竟先一步爆发了。
无数妇人自发地围在香摊前,用身体组成人墙,对抗着手持水火棍的官兵。
“这是救命的香!闻了它,我夜里不做噩梦了!”
“我婆婆几十年的心口疼都缓过来了!你们凭什么查封?”
一个妇人更是指着官兵的鼻子高喊:“这是娘娘救我们的味道!你们连我们闻什么味儿都要管吗?”
一时间民怨沸腾,声浪滔天。
巡城司的人面面相觑,竟不敢上前。
我听说,就连当朝宰相的夫人,都打发了心腹婢女,悄悄地混在人群里,买了整整一车的熏香包回家点燃。
萧凛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俯瞰着这由一缕香气点燃的燎原之火。
我仿佛能看见他迎风而立,唇角那抹了然的微笑。
她用铁律锁了这座城,锁了这城里的女人三十年。
如今,连这城里的空气,都不再听她的了。
讲习会当夜,我没有点灯,只在厅堂中央悬挂了数十只镂空的缠枝莲纹铜球。
铜球内,燃着我以《气味篇》的发现为基础,特制的药香。
香气如水,无声地漫过在场的每一位宫妇。
她们大多是宫中不得意,或是熬了半辈子资历的老人。
起初,她们还正襟危坐,维持着宫里人最后的体面。
可渐渐地,她们的神情开始恍惚,眼神变得迷离,仿佛透过弥漫的香雾,看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是我……”一个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常在忽然开口,声音空洞,“是我在姐姐的安胎药里,放了红花。我不想的,可我若不争,死的就是我……”
话音未落,另一位老贵人已泪流满面:“我生下的,是个公主。为了固宠,我……我亲手把她……”她没能说下去,只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一个接一个,那些被深埋在心底,腐烂发臭的秘密,被这香气毫不留情地勾了出来。
她们说着,哭着,说到最后,一个个都瘫坐在蒲团上,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却又像卸下了千斤的重担,脸上竟都露出一种奇异的释然。
药婆婆在一旁悄然记录着这一切。
我看见,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宫妇,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页不知珍藏了多久的《女诫》残页,缓缓地、决绝地,将其投入最近的一只铜球香炉中。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将那写满规训的纸张吞噬。
就在它化为灰烬的刹那,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那团黑色的灰烬,并未落下,而是在热气的裹挟下,猛地向上盘旋、凝聚,竟在空中旋成一只振翅欲飞的鸟的形状!
那只灰烬之鸟,在空中短暂停留了一瞬,而后毅然决然地,朝着屋顶那扇小小的天窗,直冲而去,最终消散在无边的夜色里。
满室皆惊,唯有我,静静地凝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轨迹,轻声对身旁的药婆婆说:“你看,连灰都想逃。”
而就在此时,数十里之外,那座全天下最尊贵、也最孤寂的紫宸殿深处,刚刚批阅完奏折的皇帝,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烦躁地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特殊香气的夜风,瞬间灌满了整个书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股苦中带甘的气息,仿佛穿透了他厚重的龙袍,穿透了他坚硬的帝王心防,直抵那颗同样被“规矩”和“孤寡”禁锢了太久的,属于一个凡人的心脏。
他闭上眼,在窗边伫立良久,良久。
终于,在一片死寂中,响起了一声极轻极轻的低语,轻得仿佛是夜风的错觉。
“朕……也想哭一场。”
讲习会已经散去,厅堂内的香气渐渐淡了,可那灰烬之鸟冲向天窗的一幕,却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正准备让秋月收拾残局,院门却被“砰”地一声撞开。
青鸾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甚至忘了行礼,一张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心中猛地一沉,一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