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不是平日里那种草木虫豸的自然宁静,而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声息的、令人心悸的真空。
我站在廊下,目光穿过沉沉夜色,落在小公子的摇篮上。
他已经几个时辰没有哭闹了,对于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而言,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他没睡,一双眼睛睁得很大,清亮得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然后,我看见他小小的手抬了起来,肉乎乎的手指笨拙却精准地拨动了悬挂在摇篮上的那串小铃铛。
“叮——”
清脆的声响划破死寂。
几乎是同一瞬间,书院外墙那座平日里只作传递紧急军情的灯讯台上,一道微弱的光痕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我屏住了呼吸。
他再次抬手。
又一道光痕亮起,与前一道衔接,勾勒出笔画的一折。
一次,两次,九次。
当第九声铃响落下时,灯讯台上的九道光痕不多不少,恰好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可辨认的汉字轮廓——“听”。
“姑娘……”药婆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手中捧着三枚龟甲,掌心布满冷汗,“老身刚才心绪不宁,起了一卦,是……是震上坎下。”
我心中一凛。
震为雷,为动;坎为水,为险。
雷动于险水之上,是为解卦。
这卦象,凶险万分,却又暗藏生机。
“这不是预警,”药婆婆走上前,与我并肩望着那灯讯台上的“听”字,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是召唤——明日天地交感之时,有人要替千万说不出话的人发声。”
我的视线回到小公子身上,他已经安静下来,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眼帘微微垂下。
我的心却被药婆婆的话点燃了。
召唤。
替千万说不出话的人发声。
这不正是我们守心书院三年来在做的事情吗?
用香,用歌,用最原始的五感,去唤醒那些被宫廷规矩压抑到麻木的心。
原来,明日的祭天大典,便是终局之刻。
贵妃想要“清君侧”,这个“侧”,便是我。
她以为我仗着能调配几味安神香,得了陛下几分青眼,便能动摇国本,实在可笑。
她网罗的那些罪名,什么“以香蛊主,乱政祸国”,不过是她自己野心的遮羞布。
我若想辩,有一万种方法,但我不想。
因为辩解,是说给耳朵听的;而我要做的,是说给心听。
“秋月,”我转身,声音冷静,“放出风声去,就说我为感念圣恩,将于明日祭天大典上,向陛下敬献一幅《四时安神图》,为我大靖祈佑国运,风调雨顺。”
秋月领命而去。
这幅画是障眼法,是明面上的棋子,足以让贵妃和她的党羽暂时将注意力集中在如何驳斥这画中“暗藏的祸心”上。
而我真正的杀招,早已备好。
我从暗格中取出一份手写的谱子,上面没有寻常的宫商角徵羽,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标记。
这是我耗时一年心血,结合上百份病理记录和情绪档案,谱写出的“情绪九象钟磬谱”。
“青鸾,”我将谱子交给我的大弟子,“你立刻去联络太常寺里的乐工,找到我们安插进去的守心学徒。告诉他们,明日祭天大典,无论原定曲目为何,在祝祷间隙,务必将这段音律嵌入进去。记住,低音要沉,如母亲在腹中孕育胎儿时的心跳;高音要亮,似婴孩挣脱桎梏的第一声啼哭。不必强求和谐,但求共振。”
青鸾接过谱子,眼神坚定:“师父放心,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做完这一切,我才稍稍松了口气,望向窗外。
一抹玄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院中,是萧凛。
他身上的夜行衣还带着京郊的风霜寒气。
“北衙禁军已经安排妥当,”他走到我面前,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明日,他们会换上礼乐执事的服饰,潜伏在祭天坛场的四周。只要你的信号一出,他们便能立刻控制住局面。”
我点点头,伸手抚平他衣领上的一丝褶皱:“辛苦了。明日,或许会有一场大乱。”
他却握住我的手,目光灼灼:“我只怕不够乱。这座皇宫,这潭死水,早就该被搅动一番了。”
祭天大典,国之重器。
高耸的圜丘坛上,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皇帝身着十二章衮服,面容肃穆地立于坛顶,手持玉圭,祝祷之声通过特殊的扩音铜管,传遍整个坛场。
我随百官家眷立于台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压抑到极致的仪式感。
每个人都像一尊精心雕琢的木偶,表情、动作、站姿,都分毫不差。
就在祝祷文即将诵读完毕,天地交感,气运最盛的那一刻,贵妃动了。
她一身华服,越众而出,身后跟着几位言官御史,齐齐跪倒在地。
“陛下!”她声色俱厉,字字泣血,“臣妾要弹劾沈青黛,以香蛊主,乱政祸国!她所制的安神香,能迷惑心智,令闻者产生幻觉,沉溺其中。陛下近年来时常闻到的栀子花香,便是明证!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话音未落,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剑一样朝我射来。
我没有动,只是微微抬起了眼。
就是现在。
仿佛是回应我的心意,坛场四周的钟磬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
不是典礼乐章的任何一个音符,那声音像是一记重锤,不敲在耳膜,而是直接砸在了心口上。
紧接着,一声高亢清越的磬音刺破云霄,尖锐,脆弱,又充满了生命力,如同挣扎着降临世间的第一声啼哭。
“安神引”奏响了。
钟鸣与磬响交织,没有旋律,却有一种奇异的、无法抗拒的魔力。
那低沉的共振仿佛将人拉回最温暖安全的母体,而那高亢的啼鸣又在撕扯着你,让你感受初生的痛苦与喜悦。
贵妃的控诉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台下的百官队列中,最先有反应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臣。
他浑浊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滚下两行热泪,起初是无声的,接着便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十余名官员,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情绪失控。
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捶胸顿足,更有三名官员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仿佛积攒了一辈子的委屈与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最让我意外的,是几名站在角落里的老宫妇。
她们泪流满面,口中竟不自觉地哼唱起来,那旋律,正是我编写的《自察歌单》里,用于疏解“丧子之痛”的片段。
整个祭天坛场,哭声四起,彻底打破了那层虚伪的庄严肃穆。
坛顶的皇帝,脸色早已从震惊变为骇然。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贵妃,而是死死盯着台下那些痛哭失声的臣子,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嘶哑:“你们……你们也都闻到了栀子香吗?”
这一问,石破天惊。
原来,那所谓的“栀子香”,那份能让人暂时忘却烦忧的片刻安宁,并非他一人的幻觉,而是所有被压抑的心灵共同的渴望。
混乱之中,萧凛动了。
他并未拔刀,而是缓步上前,穿过那些或哭泣或呆滞的人群,径直走到圜丘坛下。
他双手高高奉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玉铃铛,通体温润,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陛下,”萧凛的声音清朗而坚定,传遍全场,“此铃非礼器,乃民心所凝之声。它由您当年御赐给臣的玉佩熔铸而成,代表着皇权。但今日,它承载的,是万千之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温柔而有力。
“臣妻沈青黛,三年来所行之事,非为夺权干政,只为让这宫中、这天下,再多几声真哭,真笑。”
说完,他亲自摇动了那只玉铃。
“叮铃——”
清脆的响声,竟与昨夜小公子摇出的铃声有几分相似。
灯讯台的光波再次亮起,如同投向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第二声,光波扩散。
京城之内,东南西北,十七处守心书院的分堂,在同一时刻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心灯。
第三声,光波横扫天际。
万千灯火冲天而起,仿佛星辰倒灌人间,将整个京城照得亮如白昼。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萧凛手中的铃铛,眼神复杂难明。
他看到了台下臣子的眼泪,听到了宫妇无意识的歌唱,感受到了那音律带来的灵魂震颤。
最终,他缓缓走下祭坛,从萧凛手中接过了那只铃铛。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一步步重新登上圜丘坛的最高处,亲手将那只玉铃,挂在了象征皇权的蟠龙金柱上。
风吹过,玉铃发出清越的声响。
“从今日起,”皇帝的声音传遍四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这钟声,便是朕的心声。”
礼毕归途的马车上,我靠在软垫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今日之事,步步惊心,好在,最终的结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正当我思绪纷飞之际,腹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悸动,仿佛胎动。
可我清楚,自己尚未怀有身孕。
我低下头,却见一直安睡在软榻上的小公子不知何时醒了,他没有哭,只是伸出小手,紧紧攥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然后,他仰起头,看着我,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影子。
他张开小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比清晰的、饱含力量的——
“啊——”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音节,更像是一股凝练的声波,顺着我的指尖,猛地冲进我的经脉。
我的指尖瞬间一阵发麻,仿佛被电流击中。
身旁的药婆婆脸色大变,立刻抓住我的手腕,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随即惊叹出声:“他不是在叫,是在调频!他在把今天的哭声、铃声、心跳声……所有声音的频率,全都记进他的血脉里!”
当夜,紫宸殿灯火通明。
皇帝铺开御纸,亲笔写下《悯心诏》。
据说,草稿的第一句赫然是:“朕始知,不能哭的朝廷,终将失去呼吸。”
而高高的宫墙之外,无数人家自发地点亮了心灯,温暖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安详的睡脸。
一个孩童在母亲怀中蹭了蹭,轻声呢喃:“娘,我梦见一个会唱歌的哥哥……”
马车已经驶入守心书院,可我依然怔怔地坐着,无法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小公子已经重新睡去,呼吸平稳,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我指尖那股酥麻的感觉,却迟迟没有消散,反而顺着血脉,一丝丝地往上蔓延,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