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惊雷,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源自我王府的侧门。
沉重而急促的叩门声划破了黎明前最后的宁静,一声声,仿佛敲在我的心上。
来人是户部尚书张大人,他几乎是滚进前厅的,花白的胡子沾着清晨的露水,一双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摊开一本账册,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盐引流水副本,只是此刻,那原本干净的纸页上,竟凭空浮现出一道道刺目的朱红字迹,扭曲着,像是从纸背深处渗出的血。
“王妃,您看……这些红字……像是鬼画符一样,昨夜子时,突然就显出来了!”张大人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见了活生生的魍魉。
萧凛闻讯赶来,面沉如水。
他没有理会张大人的惊慌,只取过账册,指尖捻起一角,凑到鼻尖轻嗅。
我与他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了计划启动的信号。
他随即召来工部最富经验的老匠,当着张大人的面,将那诡异的墨迹刮下些许粉末。
老匠查验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回王爷、王妃,这墨迹中含有微量的‘诫解膏’结晶。此物无色无味,寻常看不出,唯有在……在特定的声波震动下,方会显影。”
一旁的秋月“啊”了一声,眼中闪过恍然大悟的光芒,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小姐,是声感墨!那晚百童齐诵祈福文的频率,定是正好激活了我们三个月前埋下的引子!”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三个月前,我以守心书院的名义,承接了誊抄官府积年文书的苦差事。
没有人知道,在那些看似普通的墨汁里,我早已让药婆婆加入了用十数种草药与矿物特制的药汁。
那些被贵妃一党篡改、伪造的账目,被负责誊抄的孩童们用这种“声感墨”一笔一划地复刻了下来。
这便是我的惊雷,它无声无息,却能在最恰当的时候,用最纯净的声音引爆。
萧凛当即就要以此为凭,上奏彻查。我却拦住了他。
“还不够,”我轻轻摇头,“只揪出几只贪官,扳不倒大树。我要的,是让这棵烂了根的树,在万民眼前,自己倒下。”
我没有立刻揭发这些“鬼账”,反而命秋月在京中放出风声,说守心书院为感念百姓支持,将发行一种名为“仁心券”的票券。
凭此券,贫苦人家可以免费兑换安神助眠的香包,能为家中孩童换取一次儿科诊资,甚至可以让家里的女眷来书院免费上三堂识字课。
消息一出,应者云集。
安神香抚慰了多少为生计愁苦的失眠人,儿科诊资救了多少在病痛中挣扎的幼儿,而女子识字课,更是给了无数被困于后宅的女性一丝看到外面世界的光。
短短三日,仁心券的兑换量便超过了十万张。
守心书院的声望,一时无两。
民心可用,时机已至。
我趁势联合京中几大德高望重的商会,共同推出了一份“良心账盟约”。
盟约规定,凡参与的商户,需自愿公开近三年的主要账目,并接受一项特殊的检测——由守心书院的蒙学孩童,对着商户的契约与账册朗读盟约条款。
“凡经孩童朗读后,账册无任何异常反应者,便可由商会与书院共同授予‘清白匾’,悬于门楣,以昭诚信。”
这个规矩听起来有些荒诞,但百姓们却深信不疑。
他们亲眼见证了“仁心券”带来的实惠,早已将守心书院和那些孩子们清澈的嗓音视作良善与纯洁的象征。
一时间,挂上“清白匾”的商铺门庭若市,而那些迟疑观望的,则门可罗雀。
百姓们用最朴素的方式做出了选择,他们宁愿多走几步路,去信得过的店家买东西。
这股风潮,如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商道。
贵妃母族林家掌控的那些钱庄、布行、米铺,被这股浪潮逼得喘不过气。
他们若不参加,便是心中有鬼;若要参加,那些伪造的账目又如何经得起“童声”的检验?
林婉柔到底还是坐不住了。
她急令家族各处产业,连夜销毁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证据。
她以为一把火能烧个干净,却不知,我等的就是这把火。
那日清晨,城南育婴堂外,上百名被书院资助的孤儿正迎着朝阳晨诵。
一阵风起,将附近林家绸缎庄后院飘来的灰烬吹得漫天飞舞。
黑色的灰烬,轻飘飘地落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灰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在空气中、在地面上,自动排列、聚合,最终在数十名围观百姓惊骇的目光中,拼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大字——“伪契三十万两”。
人群瞬间哗然!
“天哪!显灵了!”“是孩子们的读书声让冤屈现形了!”
早已奉命守在那里的青鸾目光一凛,带着北衙禁军的便衣校尉,当场擒获了两名正欲冲入人群制造混乱、趁机抹去字迹的死士。
人被押入刑部大牢,严刑拷打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直到夜里,隔壁监牢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囚犯之子突然啼哭起来,那哭声又细又弱,像只小猫。
其中一名死士听到这哭声,竟浑身剧烈颤抖,抱着头发出困兽般的悲鸣。
“别哭了……别哭了……”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审讯的官员,彻底崩溃了:“我说!我全都说!我们……我们也想做个干净人……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听见我们的名字都觉得脏!”
这场由灰烬引发的“神迹”,彻底点燃了京城的舆论。
萧凛手持供状,借机上奏,以“天意示警,民怨沸腾”为由,奏请陛下效仿前朝,设立专门核查历年隐匿账目的“审计司”,并“恳请”由技术独特的守心书院提供查验支持。
皇帝在朝堂之上,面对群情激奋的言官,只能“顺应民意”,当场准奏。
萧凛手持圣旨,亲自率领北衙禁军,雷厉风行地查封了贵妃母族林家在京中的五处钱庄。
但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不没收银两,不查抄货物,只取走了所有账本,随后在钱庄门口贴上告示:“赃款仍在,分文未动,待百姓之声来取。”
这告示像一根引线,再次引爆了整个京城。
当夜,数百名手持“仁心券”换来的安神香包的民众,自发聚集在林家最大的那家“通源钱庄”外。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叫骂,只是在一名书院先生的带领下,齐声高唱我早已谱好词曲、教给孩子们的《自察歌单》。
“青天在上,明镜高悬;心有私欲,鬼神窥探……”
歌声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声浪,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钱庄厚重的墙壁。
就在歌声达到顶峰的那一刻,只听钱庄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机括转动声,像是地底深处有巨兽在翻身。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钱庄后院一处伪装成假山的地面竟自行裂开,金灿灿的黄金、白花花的银锭、各色珠宝玉器如瀑布般倾泻而出,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烁着贪婪而罪恶的光芒。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怒吼。
这宛如天罚的一幕,将林家的罪证,以最震撼的方式,彻底钉死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当晚,宫里来了人。
是皇帝身边最不起眼的老太监,他没有走正门,而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书房。
他递给我一个素雅的木盒,里面是一小撮洁白的栀子花粉。
“陛下说,允你设‘心政院’,专研此道,但须低调行事,不可张扬。”老太监传完成圣意,便垂手立在一旁。
我谢过恩,待他走后,才将那盒栀子花粉倒出。
盒底夹层,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玉玺拓片。
那朱红的印记,正是启用皇室秘库专项资金的凭证。
我将拓片浸入早已备好的药汁中,拓片之上,缓缓显现出一行几乎淡不可见的残句:“若有女子开民智、正君心者,许其代笔诏书。”
是先帝的遗诏!
一旁的药婆婆看到那行字,激动得双手合十,抚掌而叹:“丫头,你赢了。这一局,你是用那些娃娃的嗓子,生生撬开了祖宗法度的锁啊!”
我望着那枚拓片,心中波澜壮阔。
窗外,夜色正浓,而我的黎明,才刚刚开始。
里屋,我的孩儿在摇篮中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却没有哭闹,只是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声。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抓起了挂在摇篮边的银铃铛,轻轻一摇。
叮铃。
清脆的响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也就在这一瞬间,远在京城西郊的一座废弃多年的皇家祠堂深处,横梁之上,一只尘封百年、通体乌黑的铜钟,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