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细微的裂痕,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百年的沉寂。
我的人,青鸾,几乎是第一时间将消息密报于我。
她办事向来稳妥,此刻语气里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惶。
我没有耽搁,带上熟知古物的药婆婆,赶往了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皇家祠堂。
祠堂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木料和尘埃混合的怪味。
那只悬于横梁之上的铜钟,通体乌黑,貌不惊人,若非青鸾心细,恐怕再过百年也无人会留意。
我凑近了看,那道裂缝细如发丝,却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破坏了钟体古朴的完整。
“王妃,这材质……”药婆婆戴上特制的手套,轻轻抚摸着钟面,眉头紧锁,“老身行医一生,也算见过些稀罕药材矿石,但这东西,触手冰凉,却又仿佛能吸走人指尖的温度。里面混了‘谛听铁’。”
谛听铁,只在最古老的卷宗里有过寥寥数笔的记载,传说此铁有灵,能感应天地至悲,储存那些未及言说、含恨而终的恸哭。
它不是用来铸造乐器的,而是用来记录国殇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
药婆婆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深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沿着裂缝浇淋下去。
她说这是“通感”的药,能激发死物中潜藏的灵性。
药汁渗入缝隙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声响,从钟体内部传了出来,那不是金属的回音,而是……人声。
“娘……儿……回不去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虚弱而沙哑,带着边关凛冽的风沙和对故土最后的眷恋。
紧接着,是一个小女孩哼唱儿歌的调子,天真烂漫,却在某个音节戛然而止,化作一声被强行捂住的呜咽,那是宫中殉葬的牺牲品。
然后,是一阵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像一只幼兽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我分辨出,那是先帝幼年登基时,在龙椅上强忍着恐惧,却无人敢去安慰的哭声。
一声又一声,一段又一段。
有战败将军的怒吼,有无辜宫妃的哀怨,有灾年饥民的无声悲泣。
它们杂乱无章,却又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充满了整个祠堂。
我肃然地望着这只黑色的钟,一字一句地对身边早已脸色煞白的青鸾和秋月说:“这不是乐器,这是我大周王朝的‘病历本’——从开国至今,每一任看似威严的皇帝,每一个被规矩压垮的灵魂,都在这儿,偷偷地哭过。”
这钟,不能用凡铁来补。
用铜水浇铸,只会将这些悲鸣永远封死在里面,成为一个更坚固的坟墓。
病要用心医,钟也一样。
我回到王府,当即下令,不请天下任何一位能工巧匠。
我要发起一场“万人补钟愿”。
告示传遍京城,任何大周子民,无论贵贱,皆可以一句从未对人言说的真心话,来心政院换取一片特制的铜箔,亲手贴在钟体裂缝之上。
起初,应者寥寥。
人们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将心事锁在最深处。
真心话,有时候比金子还贵重,谁敢轻易示人?
第一个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她跪在地上,浑身发抖,递上来的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我恨过我娘,因为她生下了我这个女儿,让我受了一辈子的苦。”她领走铜箔,贴在钟上时,泪如雨下。
那一刻,钟体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嗡”声,比之前清亮了一丝。
这个头一开,便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偷过邻居家的米救我弟弟,但我不是贼,我真的不是。”一个半大的小子红着眼写下这句话。
“老爷死后,我夜夜都梦见那个被我亲手溺死的庶子。”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夫人,由人搀扶着,留下的字迹都在颤抖。
“我希望下辈子,能做个男人,堂堂正正地去书院读书。”一个蒙着面的姑娘,塞下纸条就跑了。
一句句话语,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无数个被禁锢的灵魂。
每一片铜箔贴上,钟声就清澈一分。
秋月在一旁用小楷记录,几日下来,已是厚厚一沓。
她红着眼圈向我禀报:“王妃,总计九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句话,据我们统计,其中八成以上,是他们此生第一次说出口。”她抬起头,望着我,声音里带着一种新生的感慨:“原来沉默,才是这世上最重的税。”
然而,这世上总有人靠着这“沉默税”而活。
消息传到宫里,林贵妃当即暴怒。
我所做的一切,无异于在掘她所信奉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些规矩的根。
她视那些被释放的情感为洪水猛兽,视我的“万人补钟愿”为妖言惑众。
一个深夜,愿墙所在的祠堂方向火光冲天。
林婉柔派人纵火了。
我赶到时,火势已难以控制。
那些写满了真心的纸条在火焰中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可就在火焰最盛之时,风向毫无征兆地变了。
一股夹杂着草木灰和纸张焦糊味的浓烟,被狂风卷着,竟倒灌回宫城的方向,直扑林婉柔所在的玉芙宫。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的林婉柔,在浓烟中被呛得几乎窒息。
幻觉里,她看到了自己的童年。
她并非生来温婉,也曾活泼爱笑,却被家族视为异类。
为了让她学会所谓的“静气”,她的父亲竟逼着她吞下微温的炭灰,那种灼烧喉咙、无法呼吸的痛苦,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她从此学会了沉默,学会了用最完美的规矩将自己包裹成一个精致的壳。
那股浓烟,勾起了她最深的恐惧。
她猛地从窒息感中惊醒,尖叫着冲出寝殿,冲进书房,将所有她亲手抄写的《女诫》、《内训》撕得粉碎,嘶声力竭地哭喊:“我不想再做哑巴!我不想再做规矩的壳!”
第二日清晨,一身素衣,卸下所有钗环的林婉柔,竟主动来到了心政院,递上了一份厚厚的卷宗,里面是她家族多年来结党营私、草菅人命的全部罪证。
她跪在我面前,只提了一个请求:“王妃,求您,让我去您开的书院里教孩子们吧……我想教他们……怎么哭。”
七七四十九日后,在万民的祝愿和真心浇灌下,新钟铸成。
钟体依旧乌黑,却流淌着一层温润的光泽,仿佛有了生命。
我为它取名“悯心钟”。
我摒弃了传统的铸钟之法,为它设计了独特的“双频结构”:钟声的低音,采自我儿子的心跳录音,那是生命最质朴的律动;高音,则采自书院里百名孩童初次识字时发出的第一声朗读,那是希望最清脆的声音。
而贯穿于高低音之间的,是那夜我在祠堂里听见的,萧凛在龙椅上无声哭泣时的呼吸节奏。
开钟大典由萧凛亲自主持。
他站在高台之上,面对文武百官与万千百姓,声音通过扩音法阵传遍京城:“朕今日立此悯心钟,非为纪功,非为颂德,只为定下一个新礼。自此后,每逢朔望之日,皇宫与各州府将同步鸣钟三响。第一声,祭奠逝去的亡者,愿他们安息。第二声,慰藉活着的生者,愿你们康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无数张或激动,或茫然,或期待的脸,提高了声音:
“第三声——留给所有人。钟声响起时,你们想哭,便大声地哭;想笑,便开怀地笑。天地之间,再无禁忌。”
首鸣之夜,大周万家灯火,一夜未熄。
一名驻守边关多年的老兵,听着钟声,就着营地的篝火,平生第一次提笔给亡妻写信,写的不是军功,而是他有多想她。
京城里一位以治学严谨闻名的老学究,将自己耗费半生心血写成的《贞妇录》手稿,一页页投入了火盆。
就连一向端庄的皇后,也在坤宁宫里设下便饭,邀了所有嫔妃,不分位份高低,围坐一桌。
她笑着夹起一筷子菜,说:“今儿咱们也不掐着时辰用膳了,都尝尝,这不按规矩来的菜,到底热不热乎。”
而在我的王府里,摇篮中的儿子睡得正香。
钟声传来时,他忽然抬起肉乎乎的小手,对着空中轻轻一握,仿佛接住了某种飘散了数百年的重量,然后又安然睡去。
我望着他熟睡的脸庞,低声呢喃:“你们听见了吗?大周,它刚刚打了个长长的喷嚏——憋了这么多年的陈年积痰,终于要咳出去了。”
远处,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萧凛独自一人,抚摸着刚刚颁行天下的《悯心诏》,他将其中一页的批注,轻轻折起一个角。
那上面是他用朱笔写下的一行小字:“下次钟响时,朕想……去抱一抱我的儿子。”
我抱着我的儿子,听着窗外渐渐平息的夜色,心中一片宁静。
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过去了。
我知道,当明日的太阳升起,当第一缕晨光照亮京城的青石板路时,随之而来的,将不会是往日的死寂,而是一场席卷整个王朝、前所未有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