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寒气混着炊烟的味道弥漫在京城清晨的巷陌里。
没有预想中沸反盈天的喧哗,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更为汹涌的暗流。
我站在王府的阁楼上,看着街角卖炊饼的老汉一边揉面,一边用沾了面粉的手背去揩眼泪。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能读懂他颤抖的肩膀,那是一种沉冤得雪后的悲恸。
昨夜的钟声,是为他死在矿井里的兄弟而鸣,是为所有无声死去的人而鸣。
然而,皇权的回应比我想象中来得更快,也更决绝。
秋月在午时前潜回府中,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被汗浸湿的皇榜拓印,上面的朱砂印刺得我眼睛发疼。
“内务府颁下了‘静音七日令’。”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梁上的尘埃,“榜文上说,昨夜钟声诡异,扰动了国之龙脉,为大不祥。故此,七日之内,京城内外,禁绝一切非议。若有私下谈论钟声异象、妖言惑众者,以‘动摇国本’论处。”
“动摇国本?”萧凛一把夺过那张拓纸,看完后怒极反笑,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捏碎,“好一个动摇国本!我看是动摇了某些人的心虚!”他猛地转身,眼中杀意凛然,“我这就去砸了内务府的衙门,看他们拿什么堵住悠悠众口!”
“别去。”我伸手,轻轻按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腕。
他的手背滚烫,青筋暴起。
我用指腹缓缓抚平他的怒火,抬头迎上他赤红的眼眸,“萧凛,他们怕的不是钟声,是人心开了口。你砸一个内务府,他们会建起十个内务府。用暴力压制暴力,只会让恐惧更深。”
秋月适时地补充道:“主子,王爷,已经有三个人被抓了。都是些寻常百姓,只因在茶馆里复述了钟声里听到的几句哭诉,就被巡城司的人当场锁走,至今下落不明。”
萧凛的呼吸愈发沉重,他看向我,
我没有多言,只是转身从药婆婆刚刚送来的匣子里,取出一卷泛黄的谱录。
这是她耗费半生心血整理出的《钟语谱录》,记录了世间各种金属在不同力道、不同温度下发出的声音波动,以及这些波动与人心情志的微妙关联。
我将谱录摊开在桌上,指着其中一段被朱笔圈出的、频率极低的波形图。
“你看这里,”我对萧凛说,“昨夜的钟声,我们剪去了所有可能被定义为‘哀乐’的高频段落,只留下了这一段。药婆婆称之为‘心跳共振’。它本身没有任何意义,不悲不喜,就像人初生时的心跳。但当听者心怀郁结,它就会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们心底最深处的愧疚、恐惧与不甘。”
我抬起眼,一字一句道:“我们不必与他们硬碰硬。若我们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也亲耳听一听自己心底的声音呢?这可比十万雄兵,更难防御。”
萧凛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思索。
他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
三日后,一张张素雅的请柬以守心书院的名义,送到了京城三品以上所有官员的府邸。
柬上言明,为感念皇恩浩荡、祈愿国泰民安,书院特举办“闭目聆心宴”,不设酒肉,不谈政事,只邀诸位同僚静坐焚香,共聆一段安神之音。
无人敢拒绝。
守心书院是我母亲所创,背后是沈家与镇南王府,这双重身份足以让任何人掂量。
更何况,帖子说得冠冕堂皇,又是皇后极力倡导的“清心寡欲”之风,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推辞。
宴会设在书院最大的讲堂内,当夜,殿中只燃了百余根白烛,烛火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又细又长。
我亲自坐镇后堂,调配着今晚的熏香。
那是我用安神草、菩提叶,混上微量宁神散特制的,足以让人精神松懈,卸下平日里厚重的伪装,却又不至于神志不清。
当悠远而沉静的钟声从讲堂四角的铜制音筒中缓缓流出时,整个空间都安静下来。
那不是哀乐,不是控诉,只是一声声沉稳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
起初,官员们都正襟危坐,神态自若。
但一炷香后,开始有人不安地挪动身体。
半个时辰后,我透过纱帘的缝隙,看到那位向来以严苛著称的户部尚书,竟将头埋在双臂间,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从青鸾收集的资料里知道,二十年前,他为了自己的仕途,眼睁睁看着发妻带着饿死的幼子回了乡下,未曾掉过一滴泪。
坐在他身侧的兵部侍郎,则面色惨白,颤抖着手从袖中摸出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我后来得知,他写下的是:“我举报同僚贪墨军饷,并非为国,只为自保,夺其官位。”
青鸾带着几个心腹,隐在暗处,将每一个人的异常反应都详细记录在案。
而秋月早已等在书院外,将一份份由青鸾摘录、隐去姓名的“忏悔录”匿名送往《京闻抄》的印坊。
第二日天不亮,一份加印的报纸就会传遍京城,标题我已经拟好了——“昨夜,一百三十七位大人,在黑暗里认了错。”
消息如燎原之火,瞬间烧到了宫中。
皇后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命禁军统领带兵查封守心书院,将我这个“妖言惑众”的主使者就地擒拿。
禁军铁蹄踏碎了书院门前的青石板,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他们看到的,并非一座空荡荡的书院。
药婆婆拄着拐杖,如一棵枯瘦却坚韧的老松,立于门前。
她的身后,是上百名闻讯赶来的学子,他们手无寸铁,却自发地围在婆婆身后,组成了一道人墙。
“此地非王府私产,乃天下人共习共心之所!”药婆婆的声音嘶哑,却透着千钧之力,“要抓便抓我这老婆子!但请各位将军记住——你们锁得住人的嘴,却锁不住人的耳朵!”
禁军统领面露难色,挥手示意士兵上前。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萧凛一身玄衣,踏雪而来,身后跟着他最精锐的亲卫。
他翻身下马,手中长剑未出鞘,却比出鞘更具威慑。
他径直走到药婆婆身前,冷冷地挡在台阶上,目光如冰刃扫过对面的禁军。
“本王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动我夫人一砖一瓦。”
两军对峙,空气几乎凝结。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的童音,清脆地从萧凛身后的马车里传了出来:“父王,娘亲说,哭完了,才能有力气跑。”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这紧张的局面。
所有人都愣住了。
回到王府,我遣散众人,独自走进内室。
风雪似乎也停了。
我的孩子,那个自出生后便一直沉睡的小公子,此刻竟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不像寻常婴儿那般混沌,而是清澈得像一汪深潭,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良久,他忽然咯咯一笑,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对着空中虚抓了一下,又一下。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他小手开合的节奏,竟与昨夜钟声最深处,那段代表着“心跳共振”的频率,别无二致!
“天意……竟是天意……”跟进来的药婆婆看到这一幕,激动得浑身颤抖,手中的拐杖都险些握不住。
她快步上前,仔细端详着孩子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王妃,这孩子……这孩子天生通钟脉!他是‘悯心’钟声的承音体!”
我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他温热的身体和有力的心跳,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望向窗外尚未散尽的雪雾,低声呢喃。
他们想堵住天下人的嘴,却忘了——有些声音,生来就能穿透宫墙。
只是我未曾料到,我儿此刻这双清亮异常的眼睛,在旁人看来,却并非祥瑞。
它如同一面未经雕琢的镜子,太过纯粹,太过明亮,足以照出世间最深的幽暗,也足以引来最深的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