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惮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长成参天巨木,它的根须,会搅动最安稳的地基。
不过三日,太医院和礼部那群老狐狸便联名上了折子。
奏章上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毒,称我儿“目有异光,恐为妖兆”,言辞恳切地请求陛下将他送入京郊的太清观,“净魂”祈福。
萧凛收到消息时,当场摔了手中的青瓷茶盏,碎片溅起,在他蟒袍下摆划开一道微不可查的口子。
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东宫点燃。
“妖兆?我看他们才是乱我大周的妖孽!”
我伸手,轻轻按住他紧握成拳的手腕,那里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而暴起。
“别去,”我轻声说,“你现在冲进宫里,只会坐实了我们心虚。他们要的不是孩子的命,是名分。”
“什么名分?”萧凛的声音压抑着风暴。
“一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定义的名分。送去道观净魂,这孩子的身份就从皇孙降为了‘待罪之身’,日后是仙是妖,全凭他们一张嘴。”我冷静地剖析着,“他们既然要名分,我们就给他们一个更正统,更让他们无话可说的名分。”
萧凛的怒火渐渐被理智压下,他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陛下不是一直为悯心钟的回响烦忧吗?我们就让我们的孩子,成为这钟声的聆听者与记录者。”我一字一句道,“请陛下亲自主持‘承音礼’,册封他为‘悯心使’,专司记录天下民间疾苦之声。并赋予他特权,每年朔望两日,代天子亲临钟楼,听钟省身。”
这个提议,是将一把刺向我们的刀,锻造成了我们手中的盾。
它将孩子的“异相”与悯心钟的神迹牢牢捆绑,将“妖兆”扭转为“天启”。
萧凛的眼睛亮了。
他立刻明白,这不仅是化解危机,更是在朝堂之上,为我们的儿子,也是为我们自己,立下了一根坚不可摧的支柱。
我随即让秋月暗中联络了那些早已对皇后一党不满的开明派大臣。
这份由我起草、萧凛润色、众臣联名的奏章,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朝议上激起了轩然大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终日被钟声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皇帝,竟在一番长久的沉默后,朱笔一批,准了。
承音礼定在三日后。可皇后又怎会善罢甘休。
册礼前一日,坤宁宫突然传出懿旨,称大周将迎福祉,但福祉之前必有清涤,皇后娘娘悲悯天下,要在紫宸殿前举行一场盛大的“清心祭”,以驱除连日来缭绕在京城的“乱钟邪气”。
青鸾冒死从坤宁宫的旧部那里探得了实情。
所谓的祭坛之下,早已偷偷埋下了一块硕大的“噤声石”。
此石是西域奇物,一旦被祭火点燃,其散发的无形之力,能将方圆十里内的所有声音尽数吸收。
届时,莫说人声鼎沸,便是婴儿啼哭,也会被压制得如同蚊蚋。
我听完回报,指尖抚过温热的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一个清心祭。他们是想让全城都变成聋子,好让他们在绝对的寂静里,为所欲为地改写我儿的命运。”
他们要寂静,我偏要这寂静里爆发出雷鸣。
我立刻传信给宫外的药婆婆,命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库中所有的“醒耳草”提炼成精油,再以秘法制成薄如蝉翼的“听音膜”。
这东西无色无味,贴在耳后,不仅不会引人注意,更能将人耳对声音的感知力放大数倍,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因强烈情绪而留下的声波残响。
一夜之间,数百份听音膜通过我们早已铺设好的渠道,悄悄分发到了那些将在次日参加典礼的百姓手中。
他们中有军户的遗孀,有被夺了田地的老农,有含冤入狱者的亲眷。
我给他们的说辞是,此物能清心明目,抵御邪气侵扰。
清心祭当日,紫宸殿广场香烟缭绕,金鼎玉炉,法器森然。
皇后身着华贵祭服,面容庄严肃穆,在一众道士的簇拥下登上祭坛。
她手中的拂尘扬起,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天道昭昭,万物有声。然邪音乱耳,扰乱乾坤!今,我代天行愿,涤荡尘嚣,天地归寂!”
随着她最后一句“归寂”落下,祭坛下的火焰轰然升腾。
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广场,周遭的议论声、风声、甚至心跳声,仿佛都被一只巨手扼住,迅速消弭。
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皇后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要的就是这般效果,在这神迹般的寂静中,国师将宣布我儿乃不祥之兆,再由她“慈悲”地提出,送往道观,永世不得回京。
然而,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人群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那哭声在极致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把利刃捅破了虚假的平和。
“我男人死在边关,尸骨无存,朝廷只给了一捧黄土!你们在这里祭天,谁给他念过一句往生咒啊!”
皇后的脸色瞬间僵住。
禁军统领正要上前拿人,那妇人身旁,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也跟着跪倒在地,捶胸顿足:“我的地!我三代人耕种的地!就被国舅爷一句话夺走了!我告到京兆府,他们说我诬告,打断了我儿子的腿!”
“我爹是冤枉的!他没有贪墨军饷!”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被贵妃的弟弟强占,投井自尽了啊!”
哭声、骂声、压抑了多年的忏悔与嘶吼,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猛然爆发。
那些贴了听音膜的百姓,在噤声石创造的绝对安静里,他们耳朵里放大的,不仅仅是彼此压抑的哭喊,更有那悯心钟数日来震荡在每个人心底,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悲鸣与记忆。
连主持祭祀的老国师,那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也突然面色惨白,浑身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他双腿一软,踉跄着跪倒在地,浑浊的双眼失神地望着皇宫深处,嘴里喃喃自语:“我……我当年……篡改了先帝遗诏……先帝传位的不是当今陛下,是……是……”
全场哗然!
皇后惊骇欲绝,尖叫道:“来人!堵上他的嘴!快!”
但已经晚了。
混乱中,萧凛抱着我们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一步步登上高台。
他将孩子高高举起,面对着下方万千张或悲愤、或错愕、或麻木的脸。
就在这时,我的孩子,那个被他们污蔑为“妖兆”的婴孩,忽然张开了嘴,发出一声清亮悠长的啼哭。
那哭声不高,却有着奇异的穿透力,竟与数日前悯心钟的第一声初鸣,频率、音调,完全吻合!
刹那间,所有喧嚣、所有哭喊、所有咒骂,都如同被这声啼哭斩断。
整个紫宸殿广场,再次陷入了寂静。
但这一次,不是被强行压制的死寂,而是一种被震撼、被洗涤后的静默。
我缓步上前,在万众瞩目中,展开了一幅巨大的画卷。
那是我熬了两个通宵,将秋月和青鸾收集来的,九万三千七百二十一句来自大周各地的百姓真心话,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抄录而成的《万民声图》。
“今日,他以哭代言;他日,他将以声立信。”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诸位请看,这孩子不是带来灾祸的妖星,他是大周百年来,第一个敢替你们大声呼吸的人!”
那一夜,皇宫的灯火亮了通宵。
我抱着沉睡的儿子,站在窗前,遥遥望着远处钟楼上那个孤零零的黑点。
我知道,那是皇帝。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整整三个时辰。
青鸾回报,陛下谁也不见,只命人将我儿那声啼哭的录音法器送了上去,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我知道,那声啼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坚固的锁。
许久之后,我看见钟楼的窗格映出一个身影。
皇帝似乎是累了,他缓缓地抬手,解下了腰间那块代表着皇权不容置喙、言出法随的“止语珏”。
那块玉佩,自我记事起,就从未离开过他的腰间。
他将玉佩轻轻放入一个锦匣,合上盖子。
我仿佛能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枷锁被打开的声音。
深夜的风,将他一声极轻的自语送到了我的耳边。
“或许……朕也该学学,怎么做个会疼的儿子。”
我的心头微微一震。
宫城的喧嚣终于彻底平息,万籁俱寂。
然而我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寂静比白日里的雷鸣更加可怕。
因为当外界的声音全部消失,她们唯一能听见的,就只剩下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被强行掩埋的、早已腐烂的秘密所发出的,无声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