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就是来聆听这尖叫声的人。
踏入坤宁宫时,我没有背那只沉重的药箱,只提着一只素白无纹的瓷碗,袖中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宫殿里燃着安神香,那气味却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压得人喘不过气。
皇后娘娘就坐在这愁绪的中央,凤袍华贵,面色却灰败如纸,眼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灵魂深处,将她的精气一点点吸干。
她见我空手而来,“沈女医,本宫的病,太医院束手无策,难道你……”
我没有接话,只是将那只空碗放在她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轻声问道:“娘娘,您夜夜梦魇,可见那些人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嘴唇翕动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干涩的字:“他们……只是流泪。”
“那是因为他们说不出来。”我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娘娘,您可知,您这病,不叫癔症,叫‘喉结铁’。是心里的话,想说不能说,想喊不敢喊,年深日久,把嗓子眼儿都给堵死了,锈住了。”
她猛地抬眼看我,那眼神里有惊恐,有茫然,也有一丝被看穿的脆弱。
我趁势伸出手,托起她的手腕:“请娘娘借一滴血。”
不等她应允,我已抽出银针,在她指尖轻轻一刺。
一滴血珠沁了出来,颜色暗沉,不似寻常鲜红。
我将瓷碗凑过去,那滴血落入碗底,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它没有晕开,反而像受了磁石吸引的铁屑,在光洁的碗底微微颤抖,然后缓缓地、执拗地向中心聚拢,凝成了一颗比寻常血珠更小、更硬的暗红色颗粒。
皇后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将碗推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更低:“药婆婆说,此乃‘谛听铁’感应。这锈住的,不止是娘娘一个人的话,还有这紫禁城百年来,历代后妃未能说出口的冤屈、不甘与悲鸣。它们代代相传,积压在主位之人的血脉里,夜深人静时,便会化作万千魂影,来向您无声地哭诉。”
她死死盯着碗底那颗“铁屑”,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知道,时机到了。
“堵塞之症,需以疏通之法医治。”我顺势提出,“臣女恳请娘娘下旨,在宫中开设一处‘宫心局’,专治六宫的‘沉默病’。而首位病家,便是娘娘您自己。”
我的疗程简单得近乎荒唐。
一,每日清晨,对一盆清水说一句无人知晓的真话。
二,每周拣选一本内府监印的《女诫》注疏,亲手烧毁。
三,每月十五,当景山顶的悯心钟敲响时,无论身在何处,必须哭满一整刻钟,一滴泪都不能少。
起初,她是抗拒的。
一代国母,对着水盆喃喃自语,烧毁圣贤之书,闻钟而泣,成何体统?
可那夜夜不休的梦魇,那碗底如铁的血珠,像两座大山,压垮了她最后的矜持。
她试了。
第三日清晨,她照例对着铜盆,鬼使神差地,没有说那些关于朝政、关于皇帝的体面话,而是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不想当皇后,我想回江南看桃花。”
话音落下的瞬间,据她后来告诉我,盘踞在她胸口多年的那团郁结之气,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利刃豁然劈开,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感瞬间通达四肢百骸。
那天夜里,她睡了三个时辰,没有一个冤魂入梦。
宫心局就这么开了起来。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一个申请调入的,竟是圣宠正浓的林婉柔,柔贵妃。
她不要名分,只求当个助教。
那天,她亲自为日渐好转的皇后梳头,铜镜映出两张同样美丽却写满沧桑的脸。
柔贵妃握着梳子的手微微一顿,对着镜中的皇后轻声道:“姐姐,当年我被罚吞炭灰,嗓子哑了三个月,所有人都夸我性子烈,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怕不怕。”
镜中的皇后,眼圈一红。
镜中的柔贵妃,也落下泪来。
她们隔着镜子对望,忽然间,竟像两个在冷宫里相依为命的小宫女,同时破涕为笑。
在门外负责记录的宫女秋月,后来在册子上写道:这是六十年来,紫禁城首次有主位和宠妃,在同一面镜子里,笑着哭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东西六宫。
原先还在观望的嫔妃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可以倾倒内心垃圾的出口。
一张张“心诉帖”雪片般递进了宫心局。
有的字迹娟秀,写着“我嫉妒死了丽嫔的孩子,夜里做梦都想掐死他”;有的笔画潦草,坦白“我根本没有心疾,装病只是为了逃过那年的选秀”。
这些被死死压在心底的毒草,一旦被允许看见天日,便疯狂地生长出来。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悯心钟悠远地响起。
宫心局的院子里,按例聚集了许多自愿前来的嫔妃,她们或掩面而泣,或嚎啕大哭。
一刻钟后,钟声停歇,众人渐渐止住哭声,准备散去。
可这一次,御座上的人却没有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皇帝缓缓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殿角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影——那是太子。
这孩子自幼被灌输“帝王无泪”,被严苛的规矩打磨得像一块玉,温润,却没有一丝生气,早已不会笑,更不会哭。
在满殿的注视下,万乘之君,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想去抱他,动作却笨拙得像个初为人父的毛头小子。
太子僵硬地任他摆布,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爹……”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爹也不知道该怎么抱你。”
话音未落,那块“玉”的肩膀,忽然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下一刻,压抑了十年的哭声,像决堤的洪水,从那瘦弱的胸腔里猛然迸发出来。
父子二人,就在这哭声渐渐平息的宫殿里,相拥而泣。
萧凛站在我身侧的阴影里,远远望着这一幕,低声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世上最坚固的墙,都是用最柔软的委屈,一块一块砌起来的。”
我深以为然。
可我没想到,墙被推倒后,露出的不只有柔软的内里,还有被墙体压住的、更深的深渊。
数日后,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是托一个小太监偷偷塞给我的。
信纸上没有字,只有用血写就的几个扭曲的墨团,勉强能辨认出:“救救我,我现在……太能哭了。”
我凝视着那触目惊心的血字,良久,将信纸投入了身旁的火盆。
跳动的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绝望的求救化为一缕青烟。
我对着空气,仿佛在对远在千里之外的药婆婆叹息:“治愈,原来也是有副作用的。有些人,一辈子没痛痛快快地哭过,一旦学会了,就再也停不下来。”
窗外,傍晚的钟声又一次响起,却不是悯心钟,而是催促宫门下钥的暮鼓。
我转过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取过笔,蘸饱了墨。
这些哭声,这些秘密,这些被释放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失控,不能就这样消散在风里。
它们需要被记录,被整理,被呈给那些只相信白纸黑字的朝堂诸公看。
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座辉煌宫殿的每一块砖石下,究竟埋藏了多少人的眼泪。
我的笔尖悬在纸上,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宫心局的第一个月,究竟收集了多少哭声?
这些哭声,又该如何入档,如何定名?
这或许,会是大周朝开国以来,内阁收到的第一份,也是最匪夷所思的一份陈情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