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这回轮到金銮殿喝药了!
守心书院的晨钟刚敲过第三下,我便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日光推开了议事堂的门。
木桌上早铺好了新裁的竹纸,青鸾正将昨日新出土的"永济"古碑拓本摊开,拓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像被水浸开的血。
"夫人,工部旧档都誊抄齐了。"秋月捧着一摞泛黄的账册进来,袖口沾着砚台的青灰,"您看这承泽洼的工役记录,填湖那年的冬月,本该拨下的三千石赈灾粮,最后只记了八百石。"她翻开最上面那本,指腹压在"粮秣"一栏,"剩下的两千二百石,批注是'转调内廷'。"
我指尖拂过那些蝇头小楷,指节微微发颤。
前日夜探承泽洼时摸到的淤液里,除了铁锈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米糟酸——那是腐烂的粮食在地下发酵的味道。"把三十处填湖点的位置标出来。"我转向靠墙站着的书院弟子阿木,他是前顺天府的文书,最擅绘制舆图,"用红笔圈出与内廷、皇商有关联的产业。"
药婆婆拄着拐杖进来时,案上的舆图已染了半片红。
她凑近看了眼,枯枝般的手指点在西直门外的"望湖园"标记上:"这处原是泄洪湖的支流,十年前赐给了安昌长公主做别苑。
老身记得,那年春上有个姓陈的河工来讨药,说挖地基时挖出了具穿号衣的骸骨——"她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后来那河工就得了'急症',没熬过三天。"
"每处被填的湖,都是块捂了三十年的烂疮。"我将最后一枚朱砂钉按在东市的"积善堂"位置,那是林婉柔母家的绸缎庄,"填湖的土是百姓的骸骨,盖房的砖是克扣的粮饷,连那鎏金的牌匾,都是拿冤魂的血擦亮的。"
"此非天灾,乃人祸结成的'积毒瘤'。"药婆婆的叹息撞在窗棂上,惊起几只麻雀。
她从袖中摸出个褪色的布包,抖开是半块带血的工牌,"老身当年在太医院当值,见过太多这样的。
积毒不除,纵有良药也只能治表。"
我望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想起昨夜在承泽洼埋下的麦种——有些真相需要阳光,有些则需要风暴。"那就按'重症攻邪法'。"我抽出镇纸的狼毫,在舆图空白处画了道闪电,"先清表邪,再破坚积。"
议事堂的门被"吱呀"推开时,秋月举着卷画轴冲进来,发梢还沾着晨露:"夫人快看!
我照着您说的,把九处积水坊市画成了'病历画像'——东市坊腹胀如鼓,南关坊咳吐黑痰......"她展开画轴,粗麻纸上的彩绘鲜活得像能掐出水,东市坊的"肚子"上还画着裂开的砖缝,渗出深褐色的"脓水"。
"这是要把病症摊在百姓眼皮底下。"青鸾凑过来,指尖轻叩画中北巷坊的"瘫痪腿","他们不是怕'妖言'么?
那咱们就用最实在的'病相'说话。"
第二日未时,九幅"病历画像"便贴满了京城九坊的墙根。
我站在西市茶棚的二楼,看着底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
卖糖画的老张头踮着脚看东市坊的画像,突然一拍大腿:"怪不得我家地窖总渗水!
原来这坊市是胀得发肿了!"
"医妃娘娘这是给城看病呢!"卖浆糊的王婶举着个粗瓷碗,碗里盛着带红锈的井水,"你们瞧这水,像不像人吐的血?"她的声音被风卷着传开,围观的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三日黄昏,青鸾抱着个布包裹进来,解开是套皮影戏具。
最上面的皮影小人穿着月白医袍,发间插着银针,正是我的模样:"西市的皮影匠老周连夜刻的,说要演'医妃救城记'。"她掀开一角,露出后面歪戴乌纱的"贪官"皮影,"他还说,要加段'填湖鬼告状'的戏码。"
我捏着那个"医妃"皮影,指尖触到刻刀留下的毛刺——老周定是连夜赶工,连灯油都滴在了皮子上。"随他去。"我将皮影轻轻放回包裹,"百姓的嘴,比御林军的刀更利。"
但真正的风暴,是从第四日的那道圣旨开始的。
"沈氏青黛,着即日入宫为朕诊脉。
若再推诿,以'妄言天机、蛊惑民心'论罪。"传旨的公公捏着尖嗓子,尾音在书院的廊下打颤。
他手里的明黄绢帛被攥得皱巴巴的,显然不是头一回吃闭门羹——这已是第三道圣旨了。
萧凛的玄色大氅扫过青砖地,带起一阵风。
他站在我身侧,指节抵着腰间的玉扳指,那是当年在北疆杀退二十万敌军时得的奖赏:"青黛,我让人封了宫门。"他声音很低,却像块烧红的铁,"他们没资格拿你怎样。"
我仰头看他,晨光正落在他眉骨的刀疤上,那是替我挡刺客时留下的。"封了宫门,便坐实了'抗旨'的罪名。"我握住他发烫的手,掌心的老茧蹭得我发痒,"再说......"我望向院外越聚越多的百姓,他们举着"医妃救城"的纸幡,连卖菜的老妇都把菜筐顶在头上当香炉,"陛下怕的不是我抗旨,是怕百姓的唾沫星子淹了金銮殿。"
我转身从妆匣里取出那只梨木药箱,箱盖内侧刻着"悬壶"二字,是药婆婆用她师父的药杵磨的。"我去。"我将药箱挎在臂弯,"但我只带药箱,不跪不拜。"
萧凛的手指猛地收紧,几乎要掐进我手腕:"青黛......"
"医者见病患,哪有下跪的道理?"我踮脚替他理了理领口的金线云纹,"你忘了?
当年在寒潭宫,你发着高热还非得坐着让我扎针,说'病人得有病人的体面'。"
他突然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像在吻一片易碎的雪:"我在宫外等你。"
紫宸殿的龙纹地砖凉得刺骨,我踩着那蜿蜒的金线往前走,靴底与砖石相击的声音撞在殿顶的藻井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皇帝坐在龙椅上,明黄龙袍被殿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中衣——他连朝服都没穿整齐,可见有多慌乱。
"沈医妃。"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朕召你入宫诊脉,你......"
"请陛下伸出手腕。"我没等他说完,径自搬了张官帽椅坐在他下首,将脉枕和听诊铜铃摆在案上。
铜铃是用太医院的废药铃重铸的,摇晃时会发出"叮铃"的轻响,像极了当年在寒潭宫,我替老太监治咳时用的那只。
殿内响起抽气声。
我抬眼扫过两班朝臣,左首的周御史面红耳赤,右首的张老主事却冲我微微颔首——他昨日刚把三十年前填湖的总作头名单塞进了书院的门缝。
皇帝的手腕搭上脉枕时,我闻到了龙涎香里混着的苦杏仁味——那是朱砂吃多了的缘故。
他的脉搏跳得又急又乱,像被惊了的雀儿:"心浮气躁,肝郁化火,肾精亏耗。"我松开手,铜铃在案上轻轻摇晃,"这不是病在身子,是病在心里。
宫墙太高,挡了阳光,也困了冤魂。"
殿内死寂得能听见殿角铜鹤嘴里飘出的香灰落地声。
皇帝的手指抠进龙椅的扶手上,指节泛着青白:"你......你这是妖言!"
"妖言?"我打开气味瓶,倒出些褐色药末在掌心,"这是用承泽洼的淤土、望湖园的烂泥,混着工部旧档里的霉纸烧的。"我将药末凑到他鼻前,"陛下闻闻,是不是和您御书房的味儿很像?"
他猛地偏过头,却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青瓷碎片落在龙纹地砖上,溅起的茶水在"龙尾"处洇开,像道蜿蜒的血。
我取出黄纸药方,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香气:"拆墙一味,放水二钱,赦冤三两,民心四斤。"我将药方轻轻放在他案头,"此方宜煎于清明雨,服于子夜钟。"我顿了顿,望着他煞白的脸,"忌讳者......必疽发背。"
退出紫宸殿时,萧凛正倚着汉白玉栏杆等我。
他的大氅上落了层薄灰,显然在宫外等了许久。"你说他会做吗?"他替我拢了拢披风,指尖触到我冰凉的耳垂,皱起眉头。
我望着厚重的宫门,想起方才在殿外看见的御花园——那道朱红高墙后,隐约能看见半截飞檐,像被关进笼子的鸟。"不做......"我抬头看他,阳光正落在他眼底的星子上,"就让整座城替他发病。"
三日后的深夜,青鸾踩着露水回来,发间沾着片朱红的碎漆:"夫人,御花园的西墙拆了。"她从袖中摸出块带漆的砖,"墙里埋着个檀木匣,装着三十年前填湖的密旨。"
我捏着那块砖,指尖触到砖缝里嵌着的半枚铜钱——是当年赈灾粮饷的钱。
月光漫过窗棂,照在案头的"京畿壅塞图"上,那些红点正随着风,渐渐淡成了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