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秋天,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泼洒在查尔斯河两岸。深红、金黄、赭褐的枫叶层层叠叠,倒映在沉静的河水中,随着水波微微荡漾,如同流动的火焰。十月的风带着大西洋的湿润和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在麻省理工学院(MIT)庄严的哥特式建筑群间打着旋儿。
林然背着沉重的双肩包,里面塞满了厚重的教材、笔记本和一个贴着各种标签的保温杯,快步穿过标志性的“无尽长廊”(Infinite Corridor)。廊道里光线充足,脚步声、学生们的交谈声、远处实验室隐约的嗡鸣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活力的学术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旧书页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气息——那是属于顶尖理工学府的独特味道。
她穿着简单的灰色帽衫、牛仔裤和运动鞋,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被风吹拂在光洁的额前。口罩依旧规整地戴在下巴处,这是疫情留下的习惯。那双曾被形容为“像EAST第一束光”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全新的、混合着紧张、兴奋和坚定决心的光芒。
她终于站在了这里。MIT。核科学与工程系。通往“驯服太阳”征途的起点。尽管迟到了整整一年,尽管前方的挑战如同那些哥特式尖塔般高耸入云,但当她第一次踏进Alcator C-Mod实验室(尽管只是外围参观区),看到那些冰冷而复杂的磁约束装置时,胸腔里涌动的,只有纯粹的、近乎朝圣般的激动。
她的导师,安德森教授,比她想象中更年轻,也更……严格。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语速极快,逻辑严密,一丝不苟。第一次组会,林然就被他抛出的关于边界局域模(ELM)非线性演化模型的问题问得手心冒汗。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动起所有的知识储备和在国内积累的复研经验,用清晰的逻辑和还算流利的英语给出了自己的分析框架。安德森教授面无表情地听着,最终只是微微点了下头:“Interesting. We’ll see.”(有意思,走着瞧。)
没有赞扬,没有鼓励。只有审视和更高的期待。但这反而激起了林然骨子里的倔强。她像一颗被投入更强磁场的粒子,瞬间调整了自己的“轨道”,进入了高速旋转的状态。选课、熟悉实验室安全规程、阅读堆积如山的文献、学习全新的数据采集分析系统……每一天都像一场战斗,疲惫却无比充实。查尔斯河畔的绚烂秋色,对她而言只是匆匆一瞥的背景板。
手机里,和成毅的短信交流频率不可避免地降低了。时差和各自骤然加剧的忙碌,像无形的壁垒。偶尔收到他的信息,内容也多是简短的问候,或者关于剧本某个科学细节的求证(比如超导磁体失超时的声学特征,或者等离子体破裂瞬间的光谱颜色)。林然总会第一时间认真回复,有时甚至附上几张从论文里扫描的图表。她知道他的剧组也终于复工,进入了紧张的拍摄期。隔着大洋,他们依旧共享着关于“人造太阳”的密码,只是信息的传递,从湍急的溪流变成了缓慢却持续的涓涓滴水。
这天下午,林然刚从一场关于湍流输运数值模拟的研讨会上出来,脑袋被各种高阶算法和并行计算策略塞得发胀。她揉着太阳穴,打算去图书馆找个角落啃几页文献。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一看,是成毅发来的短信。内容却让她微微一怔:
【波士顿的枫叶,和清华的银杏,哪个更像约束磁场的力线?】
后面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显然是在行驶的车内拍的,有些模糊,隔着车窗。外面是飞速掠过的街景,道路两旁是燃烧般的枫树,红黄交织,绚烂夺目。照片下方,隐约能看到一个指向性很强的麦克风和一小片绿色的反光板边缘。
他……来波士顿了?在拍戏?
林然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点开照片放大,仔细辨认着背景。那些典型的红砖建筑、熟悉的街道布局……没错,是波士顿!而且看方向,似乎离MIT校区不远!
她立刻回复:
【!!!你在波士顿?!拍《人造太阳》?】
发送后,又觉得自己语气太激动,赶紧补充了一句:
【枫叶的脉络更繁复多变,像湍流中的磁力线扭曲。银杏的简洁,更像理想位形。各有千秋。】
她用了他的比喻,也给出了自己的“专业”见解。发送。
信息刚发送成功,手机就震动起来。不是短信,是成毅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林然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快步走到长廊一处相对安静的拱窗下,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通话。
“喂?”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清亮依旧,却比记忆中多了几分沉稳。
“是我。”成毅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低沉温和,带着一点长途飞行的沙哑,还有一丝……清晰的笑意,“刚下戏,在回酒店的路上。看到你的短信了,‘湍流中的磁力线扭曲’……点评很专业。”
他的声音很真实,不再是短信里冰冷的文字。林然甚至能隐约听到电话那头背景音里的汽车引擎声和模糊的人声。
“你……你们剧组真的来波士顿取景了?”林然握着手机,指尖微微用力。
“嗯,拍一些外景,还有MIT校园和几个实验室的授权空镜头,算是‘朝圣’吧。”成毅的声音带着调侃,却掩不住一丝认真,“导演想增加点‘学术圣地’的真实感。刚拍完查尔斯河畔的秋景,确实很美。比绿幕强多了。”
“MIT的授权?”林然有些惊讶,“你们能进实验室拍?”
“只能拍公共区域和外观,核心实验区肯定不行。”成毅解释道,“而且有严格的限制和保密协议。不过,能站在那些大楼外面,感觉也挺不一样的。”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你呢?林博士?在MIT驯服太阳的感觉如何?安德森教授的‘磁场’够强吗?”
林然靠在冰凉的拱窗石壁上,窗外是MIT标志性的大圆顶(Great Dome),在秋日晴空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听到“林博士”这个称呼,她嘴角不自觉弯了弯。他记得。
“感觉……像一颗小粒子被扔进了托卡马克的中心等离子体区。”林然坦诚地说,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和昂扬,“压力巨大,转速飞快,随时可能被‘湍流’甩出去。安德森教授的‘磁场’……嗯,非常强,非常‘聚焦’。”她用了两人都懂的术语,“不过,很刺激。每天都在被撕裂,也在被重塑。”
电话那头传来成毅低低的笑声,很轻,却清晰地通过听筒钻进林然的耳朵,带着温热的共鸣。“看来‘屏息的奇迹’不是那么容易复现的。”他引用了他们之间那个珍贵的密码,“不过,我相信你能找到那个‘对的边界条件’,让光稳定地燃烧起来。”
他的信任,透过电波,沉甸甸地传递过来。林然心头一暖,正要说什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模糊的催促声(“毅哥,到酒店了”)。
“我得下车了。”成毅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剧组安排得很紧,明天还要早起拍校园镜头。波士顿……很漂亮。查尔斯河的秋天,名不虚传。”
“嗯,是很美。”林然轻声应道。她看着窗外如火如荼的枫叶,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色比之前生动了许多。
短暂的沉默。电话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那……你多保重。”成毅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依旧,“波士顿风大,别着凉。驯服太阳……也要注意身体。”
“你也是。拍戏辛苦,注意休息。”林然回道。
“好。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林然握着手机,站在拱窗下。廊道里人来人往,喧嚣依旧。但她的世界,仿佛在刚才那几分钟的通话里,被按下了一个奇妙的暂停键。他的声音,他低沉的笑,他话语里的关切和信任,还有那句“波士顿风大,别着凉”……像一片真实的、带着温度的枫叶,轻轻飘落在她高速运转的学术轨道上。
她将手机放回口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通话时的微热。抬起头,再次望向窗外。查尔斯河对岸,哈佛的红砖建筑在枫叶的簇拥下若隐若现。更远处,是湛蓝的天空。
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吹过,卷起地上金红的落叶。林然拉高了帽衫的拉链,将下巴埋进衣领里,转身重新汇入“无尽长廊”的人流。脚步依旧匆匆,目标依旧是图书馆那堆积如山的文献。
只是,心底那片被疫情和距离冰封的湖面,似乎被一通越洋电话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着,带着查尔斯河秋风的凉意,也带着大洋彼岸一句关切的余温。
而在驶向酒店的商务车里,成毅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波士顿秋色,缓缓收起了手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按键的触感。耳边,她清亮中带着沉稳的声音,她描述MIT初体验时那种混合着压力与兴奋的语气,她最后那句轻声的“你也是”……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
他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片场的喧嚣、导演的要求、角色的重负……在这一刻暂时远去。
一片无形的、脉络清晰的“磁力线树叶”,承载着查尔斯河畔的秋色和一句来自学术圣殿的“保重”,悄然落在了他同样高速运转的轨道上,带来一丝短暂的、真实的安宁。波士顿的秋天,似乎不仅仅存在于车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