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深秋，绚烂的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枝头倔强的深红与褐黄，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瑟缩。查尔斯河的水色变得深沉，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岸边萧瑟的树影。MIT校园里，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刺破低垂的云层，带出一种肃穆的庄严感。空气里，咖啡的香气依旧浓郁，却混入了更多属于寒冷季节的、清冽而略带萧杀的气息。
林然的世界，被压缩在一个更狭小、也更灼热的焦点上——Alcator C-Mod托卡马克装置的升级实验。这不是模拟，不是计算，是真实的、高风险的等离子体放电。她的研究课题——探索特定杂质注入方案对高约束模式下边界局域模（ELM）的主动抑制效果——即将迎来第一次实战检验。
控制室位于实验大厅上方，巨大的落地玻璃墙俯瞰着下方如同钢铁巨兽般的装置。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密密麻麻的监控屏幕散发着幽幽蓝光，映照着每个人紧绷而专注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冷却系统循环液的轻微流动声，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
林然坐在自己的控制台前，穿着实验室的防静电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她的位置并不在最核心的中央控制台（那是安德森教授和资深工程师的领地），但她的控制面板上，几个关键的杂质注入控制系统和实时ELM监测窗口正闪烁着。她戴着耳机，里面是各岗位人员用专业术语进行的、语速飞快的通讯。
“磁体系统充电完成，线圈温度稳定。”
“真空室压力达标，本底杂质监测正常。”
“第一壁诊断阵列校准完毕。”
“高功率微波加热系统预热中……”
冰冷的报告声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林然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目光死死锁定在代表杂质注入速率的控制杆和实时显示等离子体边界扰动的频谱图上。这是她提出的方案核心。成败在此一举。她能感觉到安德森教授锐利的目光偶尔扫过她的控制台，带着审视和无声的压力。她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一切，将全部心神沉入眼前的数据流和即将到来的操作序列中。
“系统进入最终准备阶段。T-minus 60 seconds.” 主控工程师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低沉而有力。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林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放在控制台角落、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是暗的。距离上次收到成毅的短信，已经过去一周多。他最后一条信息是：【最后一场重头戏，陆光年面对‘人造太阳’失控。祝我好运。】 她当时只匆匆回了一句：【稳住‘磁场’，核心不崩，就有希望。】 之后就完全投入了实验准备，再没时间联系。
她知道他的电影拍摄也到了最关键的杀青阶段。他们两人，一个在真实的聚变装置前屏息凝神，一个在虚构的“人造太阳”失控场景中奋力演绎，隔着大洋，各自面对着属于自己的“临界点”。
“T-minus 30 seconds.”
控制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和倒计时的电子音。林然的手指悬在杂质注入控制杆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T-minus 10… 9… 8…”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倒数时刻，林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控制室玻璃墙外，实验大厅入口处，闪过几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有人被引导着进入了外围参观区。这在平时很常见，但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极其荒谬却强烈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
隔着厚重的防爆玻璃，在实验大厅昏暗的光线下，在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身影间，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侧影！
颀长的身形，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没有戴安全帽，微微仰头，专注地凝视着下方那台即将启动的、冰冷庞大的Alcator C-Mod装置。光线太暗，看不清表情，但那轮廓——
成毅？！他怎么会在这里？！电影拍完了？他什么时候来的波士顿？！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林然！她的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指尖悬在控制杆上，几乎要忘记按下！
“3… 2… 1… 放电启动！”
主控工程师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与此同时，下方实验大厅里，Alcator C-Mod装置内部，一道炫目到极致、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蓝白色光芒骤然亮起！强大的磁场瞬间约束住上亿度高温的等离子体，发出低沉的、如同远古巨兽苏醒般的嗡鸣！
林然被这光芒和声响猛地拉回现实！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和刻入骨髓的训练，猛地按下了杂质注入控制杆！同时，目光死死锁定在实时ELM监测窗口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控制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主屏幕上。代表等离子体储能、约束时间、边界稳定性的多条曲线如同狂舞的精灵，在预设的高约束模式阈值附近剧烈地跳动、挣扎！
林然的心脏被提到了嗓子眼。她的杂质注入方案正在接受最严酷的考验！ELM监测窗口上，代表边界不稳定性的红色尖峰信号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
“注入速率调整！增加0.5%！”安德森教授冷静到极致的声音响起，直接对林然下令。
林然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快操作，精准地输入指令。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也毫无察觉。她的全部世界，只剩下那跳跃的曲线、刺耳的警报阈值提示音（尚未触发），以及那个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玻璃墙外那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侧影！
临界点！真正的临界点！
等离子体狂暴的能量在磁场的约束下左冲右突。ELM红色尖峰的信号强度在攀升！逼近预设的危险阈值！
“杂质反馈信号出现滞后！”一个工程师急促报告。
“加热功率波动！”另一个声音响起。
控制室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安德森教授眉头紧锁，语速飞快地发出一个又一个指令。林然感觉自己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试图微调杂质注入的时序，对抗那该死的滞后！
就在ELM红色尖峰即将冲破阈值、警报即将拉响的千钧一发之际！林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之前被忽略的、关于杂质离子在特定磁面共振区的累积效应模型瞬间闪过！她几乎是本能地、未经请示地，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一组极其大胆的、瞬间降低局部加热功率的指令！
“Lin! What are you doing?!”（林！你在做什么？！）旁边一位工程师失声惊呼！
安德森教授锐利的目光瞬间扫射过来！
但就在指令生效的下一秒！监测屏幕上，那原本狂暴攀升、即将冲破阈值的ELM红色尖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咽喉！上升趋势骤然停滞！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开始缓慢地、但无比坚定地……回落！
代表等离子体整体储能和约束时间的关键曲线，在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波动后，顽强地稳定在了高约束模式的理论高位平台区！并且……稳稳地持续着！
控制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比EAST那次“屏息的奇迹”更甚的死寂！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以及屏幕上那些代表着狂暴能量被成功驯服、稳定燃烧的美丽曲线，在无声地宣告着胜利！
成功了？！在最后一刻？！
林然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瘫软在座椅上，后背的防静电服已被冷汗完全浸透。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控制室巨大的玻璃墙，再次投向实验大厅入口的方向。
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他似乎也看到了屏幕上那奇迹般的曲线稳定，微微侧过头，目光穿透了玻璃墙和实验大厅的昏暗光线，精准地、遥遥地，投向了控制室内的她。
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林然仿佛能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正映照着下方托卡马克装置稳定运行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
“Well done, Dr. Lin.”（干得好，林博士。）安德森教授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他没有看林然，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那稳定的曲线上，但金丝边眼镜后的锐利，已悄然化开了一丝极其难得的、几不可察的赞许。
控制室里瞬间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欢呼和掌声！研究人员们激动地互相拍打着肩膀，脸上写满了狂喜和难以置信！
林然坐在欢呼的中心，却感觉世界有些恍惚。巨大的成功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着。她再次看向玻璃墙外，那个身影却已不在原地。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她高压下产生的幻觉。
实验进入稳定的数据采集阶段。后续工作由工程师接手。林然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体，跟着人群走出控制室。刚走到实验大厅上方的回廊，一个穿着剧组马甲、戴着工作牌的陌生年轻男人快步迎了上来。
“请问是林然博士吗？”对方态度恭敬。
林然点点头，心猛地一跳。
“成毅老师让我把这个交给您。他刚才在参观区看到了实验过程，非常震撼。他说……恭喜您的‘太阳’稳定燃烧。”男人递过来一个硬纸信封，信封很朴素，没有任何标识，“他剧组还有事，先回酒店了，让我务必亲手交给您。”
林然接过信封，指尖能感受到里面物品的硬度。她道了谢，走到回廊一处安静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明显是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画面正是刚才在Alcator C-Mod放电启动瞬间抓拍的！视角来自实验大厅外围参观区！
照片的中心，是那台巨大的托卡马克装置。在它核心区域，那束代表着上亿度高温等离子体被成功约束的、璀璨到令人无法直视的蓝白色光芒，正如同初生的恒星般，稳定地、壮丽地燃烧着！光芒照亮了周围冰冷的钢铁结构，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形成一道神圣的光路。
而在照片前景的右下角，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在实验大厅昏暗的光线下，一个颀长的身影被定格在那里——正是成毅！他微微仰着头，侧脸轮廓在装置核心光芒的映照下清晰而深刻。他的目光，穿透玻璃，穿透镜头，无比专注、无比震撼地凝视着那束燃烧的“人造太阳”！那眼神里，没有演员的表演，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造物伟力和人类智慧的纯粹敬畏与激赏！
照片的背面，用她熟悉的、清隽有力的黑色墨迹，写着一行字：
【见证真正的‘第一束光’。杀青快乐，林博士。波士顿的临界点，很美。】
没有署名。
林然紧紧攥着这张照片，指腹摩挲着背面那行字的墨迹，仿佛还能感受到书写的温度。控制室里成功的狂喜、实验过程中的窒息压力、看到他身影时的震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翻江倒海般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股滚烫的暖流，冲上鼻尖，模糊了视线。
她抬起头，透过回廊的玻璃窗，望向外面波士顿铅灰色的天空。深秋的风卷起最后的落叶。
临界点已过。她的“太阳”在真实的装置里稳定燃烧了一瞬。而他，跨越了片场与实验室的界限，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在她人生中这个至关重要的临界点上，与她一起，见证了那束穿透迷雾、照亮未来的……真正的“第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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