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开学典礼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倾盆而下。
林霁站在队伍末尾,看着人群像被捅散的蚁群般四散奔逃。他伸手摸了摸右耳,那里藏着的助听器已经发出细微的蜂鸣声——潮湿天气总是让这个二手设备运转不良。水珠顺着他的刘海滑到镜片上,将整个世界折射成模糊的色块。
"喂,聋子。"
一道阴影笼罩下来。林霁抬头时,镜片上的雨水恰好滑落,刺入眼帘的是三枚银色耳钉,在灰暗的天色里闪着冷光。他认得这个人,开学仪式上作为不良典型被点名批评的程野,此刻正歪着头看他,校服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处一道结痂的伤痕。
"你挡道了。"程野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右手篮球在指尖转了一圈。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淋得透湿的男生,有人发出嗤笑。
林霁往旁边让了半步,却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助听器从他被雨水泡得发胀的耳道滑出,落在积水的地面上。他弯腰去捡的瞬间,一只钉着篮球鞋的脚重重踩了上去。
碎裂的塑料外壳在积水里漂开,像一小片残骸。林霁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见自己倒映在水洼中的脸被鞋印碾碎。蜂鸣声消失了,右耳重新陷入熟悉的寂静。
"哟,还真是个聋子。"程野的声音透过左耳传来,带着夸张的惊讶。他弯腰捡起残骸,金属耳钉几乎擦到林霁的鼻尖,"这玩意儿值多少钱?"
林霁的校服口袋里有张纸条,母亲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紧急联系人"。他的手指刚碰到纸条边缘,程野就猛地拽住他手腕反拧到背后。疼痛顺着神经窜上后脑,他闻到自己袖口沾上的漂白水味混着对方身上的烟草气息。
"问你话呢。"热气喷在耳廓,程野刻意放慢语速,仿佛真的在和一个听障人士说话,"多、少、钱?"
林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转学前最后一次站在校长办公室,那个秃顶男人说"像你这样的学生最容易惹麻烦"。此刻他的舌尖抵着上颚,尝到雨水淡淡的铁锈味。
"三百。"他最终回答,"二手的。"
程野大笑起来,松开钳制的手。林霁看见他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割伤,结着薄痂,像地图上随意勾勒的国境线。
"下周一之前,带五百来体育馆后面。"程野把助听器残骸塞回他手里,金属部件已经扭曲变形,"利息。"
医务室的门锁坏了,只能虚掩着。林霁坐在诊疗床边,用纸巾一点点擦干助听器电路板上的水渍。窗外雨势渐小,光线透过百叶窗在他手背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像某种囚笼。
"需要帮忙吗?"
穿着白大褂的校医推门进来时,林霁迅速把残骸藏进口袋。女人看了眼他湿透的校服,从柜子里取出毛巾:"开学第一天就淋成这样?"
林霁摇头,水珠从发梢甩到消毒水味浓重的床单上。他的右耳又开始耳鸣,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金属屑在脑内翻搅。校医递来毛巾时,他注意到对方无名指上的戒痕——一道苍白的圆环,像未愈合的伤口。
"把外套脱了吧,容易感冒。"
他迟疑了一下,解开纽扣。左臂内侧的淤青暴露在空气中,是上周在原来学校被推下楼梯时撞的。校医的动作顿住了,棉签悬在半空。
"摔的。"林霁抢先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平静,"开学太急。"
校医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伤口不能沾水。"
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篮球拍打地面的闷响。林霁绷紧脊背,听见程野特有的、带着点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医务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老师,我手破了。"程野晃着流血的手指,目光却落在林霁身上。他耳钉的反光刺得林霁眯起眼,像被突如其来的闪光灯照到。
林霁攥着口袋里的助听器残骸,塑料边缘陷入掌心。程野大剌剌地坐在他旁边的床位,伸出流血的手指。血珠滴在白色床单上,迅速晕开成暗红色的小花。
"怎么弄的?"校医皱眉。
"篮球架上的铁皮。"程野歪头看林霁,"对吧?"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林霁感到校服后襟贴在脊背上的潮湿触感,空调冷风正对着他后颈吹。程野的膝盖有意无意地碰着他的,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体温。
"我没看见。"林霁说。
程野挑眉,突然用沾血的手指戳了戳林霁的眼镜框,在镜片上留下半个血色指纹:"现在看见了?"
视野突然被血色覆盖,林霁下意识往后仰。校医喝止的声音、程野同伴的哄笑、远处上课铃声,所有声音通过左耳涌入,在他脑中混成嘈杂的漩涡。右耳却安静得像口深井,只有持续不断的、高频的耳鸣。
"你们认识?"校医来回看着他们。
程野咧嘴笑了,露出犬齿尖:"债主和欠债的。"他转向林霁,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记住,五百。少一分......"手指在喉咙前划了道线。
放学铃响起时,雨又下大了。林霁站在教学楼屋檐下,看着程野和那群人冲进雨里。有人回头对他比划射击的手势,子弹是程野抛起的篮球,划出一道水淋淋的抛物线。
他摸出口袋里的助听器,一块尖锐的塑料碎片扎进拇指指腹。血珠渗出来,很快被雨水冲淡。远处,程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只有耳钉的冷光像盏微弱的信号灯,在灰暗的天地间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