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呆萌凶器开始思考人生,当腹黑师尊遭遇马屁修罗场——黑石镇这盘棋,下得师尊腰疼。
百兽门探子那抹仓惶的灰影,彻底融入了黑石镇外无边的荒凉暮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一种紧绷的平静。夕阳的余晖吝啬地从客栈木板墙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切割出几道斜长的、昏黄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悬浮、旋转,像极了此刻黑石镇表面热火朝天之下,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暗涌。
林弈站在那简陋的粗木桌前,指尖划过摊开的、绘制粗糙得如同孩童涂鸦的地图。炭笔的痕迹在“狼嚎涧”、“灰水河渡口”、“落雁城”这几个节点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记。季伯常挑选的那些机灵鬼,此刻大概正像受惊的沙鼠,在通往这三个方向的荒原小径上拼命蹿动,怀揣着他精心炮制、虚实难辨的“口信”。信息如同无形的蛛丝,已被他奋力抛出,只待猎物撞网,或是引来更凶猛的捕食者。
“呼…”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脑子转得太快,像一架被鞭子抽着狂奔的破旧水车,嘎吱作响,水花四溅,消耗的是实打实的精气神。这具凡俗躯壳,终究是承载智谋洪流的薄弱堤坝。
“师尊,水。” 一个带着点执拗呆气的声音在身侧响起。阿七不知何时已默默倒好了一碗清水,碗沿上还沾着点他刚才啃硬饼留下的碎屑。他双手捧着,递到林弈面前,眼神依旧空茫得像初冬清晨未曾散尽的薄雾,却又固执地聚焦在林弈脸上,仿佛在确认一件重要物品的状态。
林弈心头那根因算计而紧绷的弦,被这笨拙的关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微酸的颤音。他接过碗,指尖触到阿七微凉的手背。“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里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混着清水灌入喉咙,冲淡了些许疲惫。这柄“凶刃”偶尔流露的“护鞘”本能,总让他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铺子。
这短暂的温情很快被门外骤然拔高的喧哗声打断。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浓烈到呛鼻的香风,像一团移动的、色彩过于斑斓的云,蛮横地撞开了季伯常临时钉上的、形同虚设的破门板。
“墨玄先生——!” 柳三娘人未至,声先到,那调子拖得九曲十八弯,甜腻得能齁死一窝蜜蜂。她今日换了身更显身段的绛紫色劲装,脸上脂粉倒是薄了些,可那对顾盼生辉的眸子,亮得如同发现了绝世宝藏的守财奴。她扭着水蛇腰,目标明确,直扑林弈而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巴掌大小、泛着奇异哑光的金属片。
“先生您快瞧瞧!” 柳三娘献宝似的将金属片递到林弈眼前,距离近得几乎要戳到他鼻尖,浓郁的脂粉味混合着她身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花香,形成一股强大的嗅觉攻击波,“成了!真成了!按您那神乎其神的‘双膛回风蕴养大法’,第一炉就出了这等成色!您摸摸!这硬度!这韧性!跟以前那些一碰就碎的渣滓简直是云泥之别!奴家手下那几个老匠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直呼您是天工下凡!”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那金属片上。林弈不动声色地微微后仰,避开这热情过头的“生化攻击”,目光落在那块所谓的“黑纹钢”样品上。确实,比起之前那种布满气孔、颜色灰败的劣质矿,眼前这块东西表面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深灰色,隐约可见细密如发丝的、更暗沉的纹理(那是杂质被部分去除后自然形成的纹路,被他包装成了“黑纹”),入手沉甸甸的,敲击时发出短促沉闷的“铛”声。离真正的神兵材料自然差得远,但唬唬外行,尤其是没见过世面的黑石镇土著和柳三娘这种半吊子,绰绰有余了。
“尚可。” 林弈压下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在点评一颗勉强能入口的果子,“杂质祛除约三成,庚金之气初显,但蕴养火候不足,纹理驳杂,远未达‘内蕴精粹,浑然天成’之境。柳坊主,仍需戒骄戒躁,组织匠人反复试炼,摸索最佳火候与配比。切记,基础不牢,地动山摇。” 他熟练地抛出一串玄之又玄的术语,成功地在柳三娘那张兴奋得发光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虚心受教的虔诚面纱。
“是是是!先生教训的是!奴家一定督促他们日夜琢磨,定不负先生所望!” 柳三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着林弈的眼神简直能拉出丝来,那崇拜之情满溢得几乎要流淌出来。她身子一软,就想顺势往林弈身边靠,用行动表达一下自己澎湃的敬仰之情。
然而,柳三娘那软玉温香的身子离林弈还有半尺距离,斜刺里突然无声无息地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看着修长,动作却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了柳三娘华丽衣袍的后领——位置刁钻,力道适中,既没伤着她,又让她那前倾的势头瞬间被钉死在原地,仿佛一只被命运扼住后颈皮的、色彩斑斓的锦鸡。
柳三娘:“……?!”
她愕然回头,对上阿七那双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空洞的眼睛。阿七面无表情,只是捏着她的后领,像拎着一件不小心挂到树枝上的碍事包裹,然后,非常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呆气,将她往远离林弈的方向——平移了一尺。
“师尊,” 阿七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林弈,仿佛在陈述一个刚发现的自然规律,“她,太香。熏人。碍事。” 语气平板直叙,像在描述“今天风大”一样客观。
林弈:“……”
柳三娘:“……” 她脸上的媚笑和虔诚瞬间僵住,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咔嚓”一下捏出了裂痕,红晕一路从脸颊蔓延到脖子根,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她张了张嘴,看着阿七那张纯良又认真的脸,再看看林弈那努力绷住却控制不住微微抽动的嘴角,满肚子谄媚的香风硬是给憋了回去,化作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
“噗嗤……” 门口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是探头探脑的季伯常,他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憋得脸通红。
林弈以拳抵唇,轻咳两声,压下喉咙里翻涌的笑意,努力板起脸:“阿七,不得无礼。柳坊主是来汇报要事。” 他转向柳三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样品既成,按先前计划,速速安排。记住,要‘不经意’地让该知道的人知道。”
柳三娘深吸一口气,强行把那股憋屈压下去,脸上重新挤出职业化的、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容:“先生放心!奴家这就去办!保证让这‘黑纹钢’的名头,像长了翅膀的耗子,嗖嗖地飞到该去的人耳朵眼里!” 她狠狠剜了阿七一眼(后者毫无反应),又对林弈福了一福,带着一身被挫败的香风和那块宝贝样品,扭着腰风风火火地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老娘跟这木头疙瘩势不两立”的悲愤。
季伯常这才敢溜进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凑到林弈跟前低声道:“先生,派去狼嚎涧的‘耗子’有消息传回了!” 他手里捏着一小片皱巴巴、沾着泥点的树皮,上面用炭条画着几个潦草的符号和歪歪扭扭的路线。
“说。” 林弈目光一凝。
“咱们的人刚摸到狼嚎涧外围那片‘鬼哭林’,” 季伯常指着树皮上一个代表树林的潦草圈,“就闻到味儿不对了!好家伙,那林子里的鸟雀安静得跟死了祖宗似的!远远就听到轰隆隆的动静,不是打雷,是……是好多大牲口在跑!地面都在震!他胆子小,没敢往里钻,爬到一棵歪脖子老树上,借着雾气瞄了一眼……” 季伯常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后怕,“乖乖!黑压压一片!不是马,看着像……披着铁甲的大野猪?个头比牛犊子还壮!背上骑着人,手里拿着带钩子的长矛!数量看不清,但起码几十头!领头的几个家伙,穿得跟唱大戏似的花花绿绿,手里还拿着小旗子在那瞎比划,像是在训那些大野猪!咱们的人吓得差点从树上栽下来,屁滚尿流地就溜回来了!”
铁甲地行兽?驭兽师?林弈眼神瞬间冷了下来。百兽门这次来的不是小打小闹的探子,而是正儿八经的精锐战兽小队!几十头披甲地行兽冲锋起来,黑石镇这破土墙跟纸糊的没两样!他们停驻在狼嚎涧外围的鬼哭林,显然是在集结,也可能是在等待进一步的命令或侦察情报。时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紧迫!
“派去灰水河和落雁城的人呢?” 林弈追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还没信儿,路远,估计最快也得明后天。” 季伯常摇头。
“知道了。” 林弈挥挥手,“让赵铁狼的人手分出两成,立刻去镇子西头那片乱石坡,把能搬动的石头都给我滚到通往鬼哭林那条主道上!不用垒墙,散乱堆着,越高越乱越好!再让孙老组织镇里的老弱妇孺,多备火把,夜里集中安置。告诉所有人,百兽门的畜生,闻到味儿了。”
“是!” 季伯常神色一凛,领命飞奔而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师徒二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消失,房间陷入昏暗。林弈没有点灯,只是静静站在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望向外面黑石镇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远处矿洞传来叮叮当当、比白日更显急促的敲击声,是赵铁狼的人在玩命赶工。隐约还有柳三娘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音在指挥着什么,混杂着镇民们带着紧张的低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已经带着铁锈和野兽的腥臊味,刮到镇口了。
林弈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布局抛出的丝线尚未见回响,百兽门锋利的獠牙却已抵近咽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力量……在这赤裸裸的暴力威胁面前,智谋显得如此单薄,像狂风中飘摇的烛火。
就在这紧绷的寂静中,一直安静得像块背景板的阿七,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骤然聚焦,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窗外漆黑的夜幕深处!那眼神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茫然,只剩下一种林弈极其熟悉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岩浆在冰层下沸腾咆哮!
“吼……!”
一声低沉、压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嘶吼,毫无预兆地从阿七口中迸发出来!那不是人类的声音,更像是受伤的猛兽在警告踏入它领地的敌人!
林弈心头剧震,霍然转身:“阿七?!”
阿七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前倾,右手五指无意识地张开又蜷曲,做出一个虚握的姿态——正是他习惯性扼杀猎物前的起手式!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低咆:“铁……兽……旗……杀……”
几个破碎的音节,像生锈的刀片刮过骨头,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敌意!
铁甲兽?令旗?杀戮命令?
林弈瞳孔骤缩!是季伯常的描述!那些披甲的地行兽,那些驭兽师挥舞的令旗……这些信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意外地搅动了阿七记忆深处那片混沌的冰湖!那些属于“影杀”的、浸透了鲜血和杀戮指令的记忆碎片,正被相似的场景强行唤醒,试图冲破失忆的封印!
“阿七!看着我!” 林弈一步上前,双手用力按住阿七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醒醒!这里没有铁甲兽!没有令旗!我是墨玄!你的师尊!”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阿七混乱的意识边缘。
阿七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喷薄欲出的恐怖杀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摁住,剧烈地波动、挣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艰难地转动,焦距涣散又凝聚,死死地盯住林弈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狂暴的杀意与极致的茫然,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撕扯、碰撞!
“师……尊?”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充满了困惑和痛苦,那虚握的五指,神经质地抽搐着,离林弈的咽喉只有寸许之遥。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拉长成一根紧绷欲断的弦。林弈能清晰地感受到阿七身体里那股毁灭性的力量在咆哮、冲撞,每一次肌肉的颤抖都传递着令人心悸的恐怖波动。他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不是因为死亡的威胁,而是因为眼前这柄“凶刃”的失控边缘,比他预想的任何百兽门大军都要可怕百倍!一个恢复杀戮本能的影杀,足以将整个黑石镇从地图上抹去!
窗外,黑石镇紧张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屋内,只有师徒二人无声的对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杀意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阿七眼中那狂暴的血色终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紧绷如岩石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虚握的手无力地垂落。他晃了晃,眼神重新被茫然覆盖,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爆发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他看着近在咫尺、脸色有些苍白的林弈,空洞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孩童般的困惑和……微弱的不安?
“师尊……” 他喃喃地,声音沙哑干涩,“头……疼……好多……红……铁……” 他笨拙地抬手,想捂住自己剧痛的太阳穴,动作迟缓而脆弱。
林弈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上来,几乎站立不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劫后余生的心悸,扶着阿七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凳上。
“没事了。” 林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倒了碗水递给阿七,看着他像渴坏的小兽一样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渍顺着嘴角流下,冲淡了方才那令人胆寒的戾气。
“你看到了幻象。” 林弈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像在给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孩子讲述简单的道理,“是走火入魔残留的煞气在作祟。那些铁甲、令旗、血色……都是假的。记住,为师在这里,黑石镇在这里。这里,没有你需要杀的人。”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目光紧紧锁住阿七的眼睛。
阿七茫然地听着,似懂非懂。剧烈的头痛让他眉头紧锁,但林弈的声音似乎有种奇特的力量,像温暖的手,一点点抚平他意识里那些尖锐的碎片。他费力地消化着那些词语——幻象?煞气?假的?师尊在……没有要杀的人?他混乱的思绪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林弈的话像一把梳子,笨拙却坚定地试图将其理顺。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差点扼向林弈喉咙的手,又抬头看看林弈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脸,眼神里的不安和困惑渐渐被一种近乎执拗的信任覆盖。他用力地点点头,声音依旧干涩,却努力表达清楚:“嗯……师尊在……不杀……保护……” 他像是在重复林弈灌输给他的最高指令,又像是在对自己混乱的本能下达新的约束。
林弈看着他这副努力理解、努力遵守的模样,心头那根名为“愧疚”的刺,扎得更深了些。利用?算计?在这份失忆后纯粹如白纸的依赖和守护面前,显得如此卑劣而沉重。他伸出手,不是拍肩,而是带着点复杂的心绪,轻轻揉了揉阿七有些凌乱的发顶。发质粗硬,像某种猛兽的鬃毛。
“对,保护。” 林弈的声音低了下去,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一起……守住这里。”
窗外的夜,浓稠如墨。黑石镇的灯火在紧张中摇曳,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萤火。矿洞的敲打声、巡逻队的脚步声、压抑的交谈声,交织成一曲紧绷的镇魂歌。百兽门披甲的战兽在数十里外的黑暗中磨砺爪牙,随时可能发起毁灭的冲锋。
而在这风暴中心的小小客栈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更凶险、更不可控的惊魂。一柄因外力刺激而开始震颤嗡鸣的绝世凶刃,被它的持鞘人,以言语为丝,以信任为锁,暂时、勉强地安抚回鞘。鞘上裂痕已现,下一次的震颤,又将带来什么?是彻底的崩裂,还是……浴火的重铸?
林弈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疲惫的眼底深处,那簇名为“智谋”的火焰,在巨大的压力下,反而燃烧得更加幽冷而执着。他捏紧了手中那块柳三娘献上的、尚带余温的“黑纹钢”样品,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
黑石镇的第一块基石,在内外交困的狂风中,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真正的风暴,已然在青萍之末,掀起了撕裂一切的号角。棋局凶险,落子无悔,而他手中最重也最险的那颗棋子,刚刚,自己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