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房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很久的胶水,沉重,冰冷,带着一股子药水和消毒水混在一起的、永远也散不去的味道,直往人喉咙里钻。无影灯的惨白光柱打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勾勒出躺在上面那个男人僵硬的轮廓,每一处皱褶都显得格外清晰。
本市的首富陈启明。几个小时前,他的名字还频繁出现在财经新闻里。现在,他是“案件编号ZR0017”。
老法医推了推滑到鼻梁的老花镜,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房间里带着嗡嗡的回响,听起来不太真实。他指着死者右手虎口处一个暗红色的小圆洞:“枪创入口。”他的手指顺着移到后脑勺下方,一个触目惊心、呈星芒状炸开的巨大创口:“出口。典型的接触射击,枪口几乎塞进了嘴里。”
他顿了顿,浑浊但异常锐利的眼睛越过冰冷的尸体,盯住站在解剖台另一侧的刑警队长苏默。苏默身形并不高大,微弓着背,像一张时刻蓄力的旧弓,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结,盯着尸体,眼神锐利得像要把那皮肤下的真相剜出来。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指腹缓慢地揉搓着右手食指的指节,力道不轻不重,仿佛在搓捻着看不见的线索。
“接触射击,”老法医的声音更低了些,似乎怕惊醒什么,“枪口抵紧皮肤,火药气体瞬间爆炸,高温……虎口这片皮肤上,火药残余颗粒应该跟下雨差不多才对。但是……”他的指尖在那片本该是烧焦糜烂区域的皮肤上小心翼翼地虚划了一下,那里只有淡淡的硝烟熏染痕迹和一些散落的颗粒,“浓度低了太多。这力度,顶多就是个半接触,枪口和皮肤之间,至少得有空隙了。”
老法医又掀开覆在死者腹部的布单一角,指向左肋下一个位置:“这里,尸斑颜色深得有点怪。看形状,像压了个什么硬的、边缘有点圆的东西。但现场照片……”他微微摇头,“没发现对应的东西。”
苏默的目光顺着法医的手指扫过那几处异常,最后落在死者头部一个极其细微的压痕上。那压痕很浅,藏在发根里,不凑近极难察觉,形状不规则,像是某种柔软的、带点韧性的东西长时间接触留下的印记。
“还有这个,”法医的声音像薄冰一样脆,“遗书看过了吧?”
助理小秦递过平板。屏幕上是那份打印在昂贵铜版纸上的遗书照片,字迹僵硬,笔画在起始和收尾处明显用力过度,带着一种刻意的模仿痕迹,句子之间毫无情感流动,就像在读一份冰冷的资产清单:
时间不会停滞,但我的路已走到尽头。财产按律师遗嘱分配。勿念。—— 陈启明
苏默的眼神停留在最后的签名上。这签名比他印象中任何公开场合留下的签名都要规整,规整得没有一丝灵魂,每一笔都透出一股刻板的、非本人的味道。
“像是,”小秦犹豫了一下,在旁边小声嘀咕,“像是有人照着字帖,一笔一画描出来的?”
苏默没吭声。那份遗书的内容……平静到虚假。一个在商海沉浮半生、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选择自我终结,最后的话却是如此平铺直叙?冰冷的不止是遣词造句,而是字里行间那种完全抽离的情感,这不是告别,更像是一份声明,一份撇清关系的声明。
那虎口处稀薄的火药残痕,那遗书里刻意模仿的生硬笔迹,那句空洞得像机器生成的“告别语”……所有细节拧成一股细小的电流,刺得苏默太阳穴突突直跳。自杀的表象下,阴影在无声蠕动。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异样。“那五人…?”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视线扫过监控里形形色色的人生片段。
巨大的弧形监控墙占据了询问室几乎一整面墙。屏幕上切割成数个方框,无声地播放着几个关键的“时间证明”:
左上角监控,显示时间是昨晚8点53分至9点零7分。加油站。司机王强。他开着他那辆洗得锃亮的黑色奥迪SUV驶入监控范围。停车,下车加油,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他甚至没忘给车加了玻璃水,然后接过店员递来的小票,又接过对方找零的钱。画面清晰地记录下他微微点头致意的动作,时间戳精确到秒。从进入监控到驶离,十四分钟,完整得毫无间隙。
右上角监控,8点58分至9点零2分。那是陈宅核心区域,家庭健身房门口的监控。妻子沈清。身穿一身素灰色、质感极佳的瑜伽服,正缓缓、无比专注地完成一个极其考验平衡的侧身平板支撑动作。汗水濡湿了她额角的发丝。镜头偶尔扫过健身房一角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屏幕,画面下方滚动的字幕和播放的内容清晰可辨,时间显示正是关键的那几分钟内。随后,她慢慢放下身体,站起身,拉伸了一下,拿起一旁的毛巾擦汗,呼吸均匀,神情投入而专注。瑜伽垫旁的水杯和毛巾摆放的位置也固定未变。
左下角画面,9点整过三分。一辆喷涂着“佳士雅藏”标识的豪华厢式货车停在主楼后门卸货区。管家陈忠。一身熨帖的深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他正拿着平板电脑,对着两个工人小心抬下车的一件用厚实木条箱封装的巨大物品认真核对物品信息。屏幕上能清晰地看到他在平板上的签字确认动作,并接过快递员递回的签收单据存根,仔细扫了一眼。阳光照射在他光亮的脑门上,神情专注得无可挑剔。
右下角画面时间有些跳跃,是后花园内一处自动喷灌设备上的摄像头拍摄。园丁李茂。那个总是沉默、微驼着背的男人,戴着遮阳帽,手持修剪灌木枝的大剪子,正在精心修剪着主楼侧面窗外的一丛茂密的冬青。另一段,则是在靠近西侧花房的角落,他在仔细处理一株月季的枯枝,手法熟练。修剪过的区域清晰整洁。
而在陈启明的书房电脑屏幕上,正运行着视频通话软件的录制窗口。唯一的儿子陈宇。时间戳是从伦敦时间下午1点整持续到1点19分(对应本地晚8点至8点19分)。背景是典型的英伦学生公寓,书架上有英文书籍,桌上放着电脑。画面里的陈宇穿着宽松的连帽衫,神情略显疲惫,但眼神隔着屏幕望过来,清晰而专注,头发明显湿润,像是刚洗过澡,他正一边翻看一本厚重的硬壳资料书,一边对着镜头认真地解释着什么,语速很快,手势偶尔用到,是在讨论公司某个海外项目的具体运作细节。
“……他们,”助理小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种证据确凿后的释然,也有些不可思议的困惑,“时间、活动、证明人……每一个环节都清晰无瑕。王强在加油,沈清在家练瑜伽全程被监控拍下,陈忠在点收那件大得离谱的古董座钟,李茂至少在不同监控片段里都在花园干活,陈宇……更是明明白白从几千公里外的伦敦公寓里跟这边通着话,还在商量着公事!苏队,按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他们…全都不可能出现在案发现场。”
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五个人,五道铁壁,将陈启明的死亡瞬间严密地围堵在那个空旷而奢华的书房里。
小秦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补充无可辩驳的事实:“而且,苏队,书房门当时是从里面反锁的。钥匙孔唯一能匹配的钥匙,在死者自己的裤袋里找到的。密室加自杀遗书,再加上这些……”他指向监控墙,“简直…天衣无缝?” 语气虽然是疑问句,但每一个字都在强调着逻辑上的无懈可击。
苏默的目光再次掠过那些无声的画面。加油站的王强,擦汗的沈清,签字的陈忠,修剪的李茂,视频通话里滔滔不绝的陈宇。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自然,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严丝合缝。完美的逻辑闭环,像一部精心编排的无声戏剧。
他缓缓转身,视线最终落回那具冰冷的尸体,落在他右手虎口上那明显不足的火药残痕上。
监控墙的光芒映着他半边侧脸,阴影浓重。苏默的拇指依旧在反复搓捻着食指的指节,皮肤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带着奇特的穿透力的声调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冰面上:
“越是完美,越是可怕。小秦,你没发现吗?”他没有回头,依然凝视着监控墙上那五张截然不同、却共同编织出“完美”壁垒的面孔。“所有人都‘存在’在别处,唯独书房里的死者,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那个凝固的‘死亡瞬间’。所有证明都在说明同一件事——没人能接近他。你不觉得……这本身就太‘用力’了吗?”
他没有解释这份“用力”究竟指向何处,只是转身走向房间角落那张摆着物证箱的桌子。声音不高,却如同细密的冰针,刺穿了询问室那层徒有其表的安全感:
“遗书是打印的……笔迹呢?让人去重点找陈启明亲笔写的东西,什么都行,笔记、便签、日记、签名文件、支票本……越多越好!拿到所有样本,尽快送去痕迹科比对鉴定。”
他弯腰,手指从物证袋里拈出那枚沉甸甸的黄铜钥匙。书房门唯一的钥匙。它冰冷,光滑,闪烁着规则的无机质光芒。
“还有,”苏默补充道,目光转向小秦,“查清楚王强加油的那个时间段,前后各延长二十分钟监控记录里,进出那附近所有路口的车辆。重点是陈家的车。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冷硬如铁,“沈清做瑜伽的那个健身房,监控是红外还是全彩?能看到清晰表情的时间段有多少?”
小秦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些细节,但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迅速记录。
苏默的目光越过小秦的头顶,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光污染在远处天空形成一层昏黄的穹顶,掩盖了星辰。那五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像是五颗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整齐划一地在他的思维幕墙上跳着诡异的舞蹈。他缓缓摩挲着钥匙冰冷的齿缘,金属棱角硌着指腹传来微痛感。
“还有他们五个,”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命令,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每个人的弱点,过往经历,人际交往中的异常点……越细致越好。记住,人是会撒谎的,尤其是当他们的恐惧足够大的时候。完美,有时候……就是一种恐惧。”
墙角的老式挂钟,秒针拖着沉重的脚步,“咔嗒”一声,仿佛也认同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