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明生前那间占据顶楼整个东南角、号称能俯瞰半个城市天际线的豪华书房，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寂静的标本瓶。空气里消毒水和陈旧书籍混合的怪味被密闭门锁了太久，刺鼻地弥散着。现场勘查灯光惨白刺眼，将地毯上残留的人形粉笔圈、桌椅上喷溅的深褐色凝固血迹映得愈发触目惊心。
这里是本市财富与权力的象征，然而这昂贵的空间现在只有一种感觉：死亡。
苏默没有立刻踏入那片被灯光照亮的中心区域。他停在门口，仿佛要调整呼吸适应这片凝固的死亡气息。小秦穿着鞋套，举着相机在一旁拍照取证，动作带着新人的紧张与谨慎。两名痕迹组的警员拿着小刷子和放大镜，一寸寸检查着红木书桌的边缘，灯光下飞扬的细小灰尘像一场诡异的微型雪。
书桌后那整面墙高的书架堪称艺术，价值不菲的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得如同博物馆展品，一尘不染，与其说是书房，不如像精心设计的奢侈品展示柜。唯有正中间属于陈启明椅子的前方，那片昂贵的波斯手工地毯上，深深浸透了血液干涸后的不祥暗黑，提醒着所有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窗户紧闭，厚重的三层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遮挡了所有阳光——或者说，所有可能窥探到内部的视线。
苏默的目光像探测雷达，缓慢地扫过整个空间。昂贵的装饰、冰冷的物品、奢侈的摆设，它们无声地述说着主人的财富和权势，也像一层厚厚的油彩，覆盖了可能留下的真实痕迹。他缓缓踱步。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的视线掠过书架上的书，大部分是崭新的精装版本，崭新的书脊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光，似乎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像一件件彰显身份的点缀品。桌面上除了一支名牌钢笔、一个价值不菲的玉石笔筒，别无他物。唯一显眼的“生活气息”，是放在办公桌左手边，紧挨着巨大显示器的一个紫砂茶壶和一个同样材质的小茶杯。壶盖虚掩，壶身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圆形沁痕，颜色比旁边的深，似乎是茶水溢出后干涸留下的印记。
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精确在八点五十分到九点零五分之间。那十五分钟，正是外面五个嫌疑人行动轨迹在监控里被编织得最“完美”的时刻。油加完了，瑜伽动作定格了，古董签收了，灌木修剪了，跨洋电话也刚好挂断……书房门紧锁，钥匙插在死者裤袋里。
密室。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一切指向自杀。
苏默走近书桌，半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指尖，在桌腿内侧靠近地面的接缝边缘小心翼翼地刮了一下，指腹传来极其细微的颗粒感。灯光下，能看到一些非常细小的、不起眼的白色粉末状物质嵌在木纹深处。他轻轻捻了捻。
“小秦，”他头也没抬，“取样。书桌下，这里。”
小秦立刻拿着工具和物证袋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取证。
苏默直起身，绕到书桌后。宽大的真皮办公椅依旧端正地放在它该在的位置，背对着空荡荡的窗户方向。椅子前方那片深色的地毯就是死亡现场的中心。
血迹喷溅的走向……苏默的目光追随着从地毯边缘延伸向书桌下方、被椅子和桌腿挡住的区域。他猛地再次蹲下，甚至侧躺下来一点，不顾昂贵的西装蹭到可能残留血迹的地毯，从极低的角度，贴着地毯的表面向桌底深处望去。
光线太暗。他摸索着打开强光手电筒，一道凝聚的白光亮起，刺破桌下那片狭小的黑暗空间。
灰尘。厚厚的一层，均匀覆盖在桌子底板下和地毯相接的地方。但这片灰毯上，明显地……压着半个模糊的、朝外的鞋印轮廓！脚印非常靠近边缘，几乎就在桌板与桌腿的内侧折角处。极其隐秘，如果不是从几乎躺平的低视角看进去，根本不可能发现。
苏默的心脏微微一顿。他小心地调整着光柱的角度。脚印轮廓很模糊，边缘被厚厚的灰尘遮盖着，像一幅被暴力擦去细节的素描。是鞋底侧面压上去形成的，角度非常别扭，绝非日常行走或打扫能留下的痕迹。轮廓的大小大致可以辨别，像是……成年男性尺码。
什么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用这样一种别扭的姿势，把鞋挤进这个极其狭小、平时根本碰触不到的桌板底下？
小秦也学着他费力地俯下身凑近看，倒吸一口冷气：“苏队！这……”
苏默没出声，眼神锐利得像要把那模糊的轮廓刺穿。他的目光在那诡异的鞋印轮廓上停留片刻，移开，一寸寸搜寻着周围。细小的白色粉末痕迹从书桌腿接缝处一直延伸开去……他的视线最终落回书桌左手边。
那个小巧圆润的紫砂茶壶。
他走了过去，没有触碰，只是俯身，凑近细看。温润的紫砂泥料，壶盖上留着一道细微的水线干涸痕迹。重点在壶身底部与桌面接触的那个小小的圆形区域内——那里的茶渍明显更深、更厚实一些，形成一圈小小的暗色环形。壶身侧面的那个沁色干涸点也很突兀，就在壶嘴下方约一厘米处。
不对。苏默的脑子里立刻跳出日常生活的习惯。人们倒茶时，壶嘴通常向下倾斜，壶底会被抬起，只有放回桌面时，壶底才完全接触桌面。这个沁痕的位置……太低了，几乎是贴着桌面形成的。那更像是倒茶动作刚一开始，茶水还没完全流出壶嘴时，壶身就在那个位置快速、直接地碰到了某个平面形成的？而且这痕迹……过于集中，不像是茶水正常流淌干涸造成的。
他脑海里瞬间模拟出一个动作：壶嘴向下倾斜，倒茶过程中，倾斜的壶身侧面突然低低地撞在了某个比桌面还低的硬物表面……茶水才从壶嘴里泼出来一点，溅在那个位置。
“取茶壶里残留的茶垢样本，”苏默的声音很低，指着那个诡异的沁痕点，“还有壶底残留的茶渍。”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桌下方地面，“尤其是，”他补充道，“壶底接触桌面的区域，看看有没有特别之处。”
就在这时，另一个角落传来痕迹组警员压低的声音：“苏队……这有点意思。”
苏默立刻走过去。那名警员正用长长的金属镊子夹着一个小方形的、硬质塑料壳似的东西，像是某种小电器的一部分。外壳边缘有断裂的痕迹，不像是自然脱落。警员面前的纸证物袋里已经放了好几个类似外壳的碎片。
“在书桌右边，那个半人高的青花瓷花瓶后面角落缝隙里发现的，”警员指了指桌腿和墙面的夹角，“像是摔碎的。塑料材质。看这个结构……像是某种很老款的、非智能的手机后盖电池仓盖？”
苏默蹲下身，仔细观察那堆碎片。边缘断裂参差，是猛力撞击造成。被刻意塞在花瓶背后和桌腿之间的狭小缝隙深处，清理现场时显然被遗漏了。
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么老旧、又摔得粉碎的手机残片？陈启明这样的人，怎么也不像会用这种古董手机的人。而且，残片分布……位置就在书桌靠门这一侧的角落里。与尸体位置有段距离。
“是意外摔落？还是……搏斗？”小秦也凑了过来，看着碎片，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这猜测与“自杀现场”格格不入，声音弱了下去。
苏默没有回答。
他直起身体，目光再次审视着这个弥漫着消毒水、书籍味道和被强行掩盖下的血腥气的空间。窗明几净，奢华却空洞。表面秩序井然，逻辑完美。但桌下那个别扭的鞋印轮廓，茶壶上突兀的沁水点，还有这些被故意塞到角落缝隙里的廉价手机碎片……像一块块浮在完美水面上的黑色油斑，刺眼而格格不入。
死亡在这里发生，被时间凝固。然而那些无声的尘埃，却被一个未知的力量粗暴地搅动过。搅动者试图擦除痕迹，动作仓促而慌乱，最终却在此地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难以掩饰的破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被这些隐藏在光鲜之下的细小尘埃悄然戳出了窟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