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VIP住院区的空气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鲜花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冰冷死寂。苏默推开门,病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的尘嚣。
陈宇半靠在病床上,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在胸前,脸颊有擦伤,嘴唇干裂。车祸的冲击显然还在他身体里震荡。床头柜上散乱放着几份财经杂志和一些止痛药盒。助理小秦站在角落,安静地做着笔录。
苏默的目光在他眉骨那道暗红的、刚结痂的新伤疤痕上停留了一瞬。那位置,与十八年前车祸资料照片里,真正的小陈宇(被掉包的那位)眉骨致命伤的位置……几乎一样!
“陈先生感觉如何?”苏默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声音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陈宇微微侧过头,眼神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惊魂未定。“还能怎么样?苏队长有进展了?凶手是谁?”他的语气有些急躁,透着上位者惯有的不耐烦,似乎急于将这场祸事结束。
“在查。”苏默避而不答,目光落在陈宇打着绷带的左臂上,“车速不慢,能控制住车辆避免更严重的撞击,反应很快。平时经常开快车?”
陈宇嘴角撇了一下,似乎觉得这问题多余:“习惯了。伦敦的路况不比这边规矩多少。”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刻意的、证明自己能力的腔调。
“驾驶习惯呢?长途高速容易累,喜欢听点什么?音乐?广播?”
“听财经频道。”陈宇回答得很快,像背台词,“实时掌握动态。”
“案发当晚和陈先生视频通话时,你们讨论的是南非矿区的股权重组吧?”苏默话锋一转,像不经意的闲聊,“我记得你桌上那本书,是矿业金融相关的。刚洗完澡头发没干透就看这么深的东西?不容易。”
陈宇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极快地瞥了一眼床头柜,又立刻收回:“习惯了,那案子急着要方向。”他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仿佛要拉开距离。
“那天通话你用的是你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苏默继续追问细节。
“对。”陈宇点头,目光却有些游移。
“用的哪款视频软件?通话过程中,你书架上那套限量版‘经济学人’精装丛书,掉下来过一本吗?”苏默声音平淡,抛出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案发当晚那个关键视频里,他的书架背景被技术分析过无数次,根本没有任何书掉落的痕迹!
陈宇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神里的慌乱再也无法掩饰,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你管我用什么软件?!书掉没掉,重要吗?!你到底要问什么?!”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揭穿面具边缘的尖利愤怒,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牵扯到伤臂的疼痛让他眉头猛地一皱,倒抽一口冷气。
苏默平静地看着他情绪的突然爆发和那无法掩饰的慌乱小动作。他不再追问,起身:“好好休息。”转身便走。身后传来陈宇压抑着喘息和怒火的呼吸声。
回到警局,技术实验室像高速运转的引擎。林涛两眼通红,但神情亢奋,他将一份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机器余温的A4纸拍在苏默面前。
纸上是陈宇的血样和18年前车祸后抢救时那份“属于小陈宇”的生物样本报告的对比图谱。
密密麻麻的基因位点标记和数据表格旁,几行字被红色墨水重重划圈标注:
样本A(2023车祸陈宇新鲜血液):D8S1179基因座:13,16;D21S11:28,31;D7S820:8,11……
样本B(2005抢救血液存档):D8S1179:15,18;D21S11:29,32.2;D7S820:10,12…
林涛指着那一个个对比鲜明的数字组合,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苏队!看到了吗?!关键点位比对,全错位! 连最起码的亲缘关系都不可能成立!DYS391基因座一个14,一个12;VWA一个16,一个19……20个常规STR基因座比对,9个点位等位基因完全不符,还有5个存在显著差异! 这血液档案里记录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更不可能是父子!陈宇和陈启明,在DNA链条上,没有任何生物学意义上的继承关系!”
结论冰冷如刀:陈宇不是陈启明车祸后的亲生儿子! 那个一直被认为在车祸中幸存、取代了真正小陈宇的孤儿,是个冒牌货!他取代的不仅仅是名字和位置,而是整个“陈宇”的身份!
那个在伦敦视频通话里侃侃而谈讨论公司业务的“儿子”,从一开始就是谎言!十八年前的惊天骗局,骗过了所有人!包括陈启明?还是……陈启明也在其中?!
“而且苏队!”林涛调出监控数据库里的截图放大,“看这辆车!”
屏幕上赫然是城西垃圾场外围一个民用便利店模糊监控截取到的画面。时间正好在李茂死亡前后。一辆毫不起眼的旧款白色捷达轿车停在阴影里。车牌被污物刻意遮挡,只隐约露出一个“京N”的开头字样。
“就是它!”林涛指着副驾位一个只拍到半截模糊侧影的人,“虽然不清楚,但大致身形轮廓……非常像李茂!另外,在距离李茂死亡出租屋两条街的一个老旧邮局自助ATM监控里,拍到了一个可疑镜头——一个人影快速地在ATM机操作着什么,没取款,动作慌张。就在操作后不到一分钟,李茂的手机银行卡上收到了一笔来自境外中转加密账户打入的5万元人民币!打款时间是……李茂死亡前一小时零七分!”
这是赤裸裸的买命和胁迫!李茂在死亡前被遥控着完成了最后一步棋——制造自杀伪证!完成后,收到了买命的酬劳,也是他的催命符!
“买凶、操控、胁迫、灭口……”苏默目光落在陈宇那份DNA图谱和那张阴冷的捷达监控图上,如同在深渊旁向下俯视。“操控李茂的人,和知道当年DNA骗局真相的人……高度重叠。”
实验室里冷气十足,小秦却无端端打了个寒颤,声音发紧:“苏队,那沈清和王强他们……”
“他们的‘弱点’,”苏默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冰层下传来,“很可能也早就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清二楚,成了握在手中的筹码。但现在……”他顿了顿,眼中寒芒一闪,“最恐惧的人,恐怕不再是李茂,而是陈宇了。”
暮色四合,城市霓虹灯次第亮起。市中心一处高端公寓地下车库。陈宇的黑色宾利停在专属车位上。
车内一片漆黑。陈宇坐在驾驶座,没有开灯。车祸后的惊惧、苏默步步紧逼的追问、尤其是那个关于“掉落的书”的致命试探,已经让他彻底乱了方寸。
他拿出手机,手指发抖地拨通那个记忆中只为紧急联络而设的加密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他们知道了!”陈宇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变调发尖,几乎是对着手机低吼,“苏默在怀疑视频!他问那些书!他绝对知道了些什么!那个人在查当年的车祸,在查一切!”他急促地将苏默所有可疑的提问细节一股脑倒了出来,甚至包括苏默对他眉骨和手臂伤痕刻意的观察!
电话那头,只传来几秒冰冷的沉寂。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紧接着,那个冰冷入骨、毫无情绪的合成男声响起:“恐惧让人愚蠢。保持沉默,做该做的。” 话音刚落,电话被干脆利落地切断。
嘟……嘟……嘟……忙音像是死亡的倒计时,在密闭的车内空间中格外刺耳。
陈宇像被抽掉了脊椎,浑身脱力地砸回驾驶座椅背,大口喘着粗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那句“恐惧让人愚蠢”像冰冷的钢针扎进他的脑子。他知道警告的分量。
他颤抖着摸出一盒烟,点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试图用尼古丁压下心头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惨白的脸。
就在他吐出第一口烟圈的同时,冰冷的红点,悄然无声地在他车后车窗的正中央,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晃动了一下。如同眼镜蛇的蛇信。
相隔三辆车的距离之外,角落里另一辆没有开灯、落满灰尘的旧面包车的副驾驶位车窗,无声地滑下几厘米缝隙。一支装了红外望远瞄具的改装气步枪枪口,稳稳地探出一小截。瞄准镜后,一双毫无波澜、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透过两重玻璃的阻隔,冰冷地注视着黑暗车厢里那一点颤抖的烟头火光,以及那张被恐惧吞噬的年轻面庞。枪口缓缓地随着陈宇抬手抽烟的细微动作而移动着。持枪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手机震动。持枪者低头,黑暗中屏幕蓝光映亮半边脸。信息来自加密频道:
“目标情绪失控。威胁等级上升。随时准备清理。”
持枪者无声地咧了咧嘴角,算是回应。手指在冰冷的扳机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面包车如同城市幽影里蛰伏的怪兽,耐心地等待着扑杀的命令。
支队指挥中心。苏默面前的大屏幕上,实时更新着那辆白色旧面包车的位置信号——一个微型追踪器在李茂被杀现场附近被技术组冒险成功置入车底。
“苏队,面包车现在位置,离陈宇所在的公寓地下车库……不到五百米!”小秦声音急促。
苏默看着屏幕上代表陈宇的车辆坐标和代表白色面包车的红点几乎重叠,眼神冷得彻骨。一切都在验证他的判断:那个“执棋者”就在附近,如同一只幽灵蜘蛛,守在陈宇这只陷入混乱的猎物身边。
“鱼饵已经足够恐慌了。”苏默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冰冷而残酷的决心,“现在,该撒网了。通知A组和B组便衣,封锁陈宇公寓和那辆白色面包车附近所有可能逃离路口。疏散无关平民。抓捕组……上装备。”
他顿了顿,看着屏幕,一字一句补充:
“目标极其危险,具有高度反侦察及清除能力。一旦目标有持械迹象……随时准备击毙。”
暗夜里,警灯无声地在警局停车场亮起,又迅速熄灭。一辆辆外表普通却内部结构特殊的车辆如同夜行的猎豹,融入城市的灯河。抓捕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启动,锋利的爪牙,正无声无息地刺向那个隐藏在地下车库暗影里的冰冷枪口。
命运的深渊倒影,正彼此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