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七月的蝉鸣撕裂暑气，莲花坞的宴厅里熏得人发昏。江厌离往十二岁的江澄碗里夹了一块蜜渍藕片。

江厌离阿澄多吃些，这是你最喜欢的。

少年却烦躁地拨弄着腰间垂下的崭新银铃禁步，叮当脆响淹没在丝竹喧嚣里。金线绣的九瓣莲在银片上灼灼生光，是祖母硬要系上的吉物，此刻却像金丝笼。

前院的琵琶弹得软绵绵，刻意讨好的滑音像裹着糖霜的棉絮，堵得他喘不过气。魏无羡正被父亲拎着向宾客敬酒，那家伙倒是游刃有余，可江澄只觉得周遭祝寿声嗡嗡如蝇——没人看见他攥紧的手心已有汗意。终于，在一位长老用油亮指尖想掐他脸蛋时，他一缩身钻出人群，蹬掉了木屐，赤脚奔入后园浓翠的荫凉里。

蝉鸣骤近，带着水汽的风卷过宽大的莲叶，他扑到石桥栏杆上，任由湿漉漉的风灌进敞开少许的领口。正要松口气，一缕极细的弦音却钩子般将他钉在原地。

不是宴席上媚俗的莺啼燕语。这声音——是风穿过残破的骨笛？是雪水从瓦檐跌进空坛？又或是……初春薄冰炸开的裂响？清而凉，脆而涩，偏偏在最细的震颤里缠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鬼使神差地，他循着声音，踩过被花匠遗忘的青苔小径，绕开一丛疯长的木芙蓉，猝然望见了亭中人。

六角亭如浮在碧波上的玉簪。穿一身素得几乎没有颜色的薄绢长衫的少女背对着他，膝上横抱着一柄半旧的琵琶。发髻只用深青布带松松绾着，一支素银簪尾垂着细小的铃铛，只在她拨弦的极微幅度里，散落几颗露珠似的轻响。石桌脚边的红鲤衔走她裙裸擦落的一片荷瓣。

江澄咳！

江澄刻意踩重了步子。

江澄谁在这弹琵琶？

弦音戛然而止。少女猛地回头，露出一张尚未完全褪去稚气的脸，眉目却意外地清锐，像淬了寒玉的刀子。只一瞬，那眼底的疏淡就散去，被一种近似小鹿受惊的惶然取代。

沈昭我……

她倏地站起身，腰间一枚素面银铃跟着一响，声音清泠如碎玉。

沈昭我是映月楼的人，来为江小公子贺寿的。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微鼓的脸颊上投下弯弯的影。

沈昭妈妈不让我……未满十五的姑娘，不能登台献艺，怕砸了招牌。

她捏紧了怀里的琵琶，指节微微发白。

沈昭前头太热闹，我又没处去，才溜到水边……

语气里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

江澄的视线扫过她素净的打扮，扫过那柄磨得光滑的旧琵琶，再看一眼自己腰上闪闪发光的银铃，突兀地问。

江澄你叫什么？

沈昭沈昭。

她轻声答。

沈昭不过进了楼里，妈妈说我的名字……太硬气，不如叫‘枕月’温柔讨喜些。

江澄沈昭？

这名字确实有棱有角，不像那些堆叠香气的艳名。江澄往前一步踏进亭子。

江澄那你刚才弹的是什么？

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压过了刚才的烦闷。

江澄不像欢快的祝寿调。

少女的眼底蓦地亮了一下，像沉静的水面陡然落入星子。

沈昭《寒潭秋》。

她声音轻了一分，带着点试探的小心。

沈昭是我自己写的，讲秋天潭水结了薄冰，底下有鱼游不过去，只能一遍遍绕着冰下的月光影子转……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

沈昭弹着弹着就弹出来了。公子……想听吗？

这一声问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亭角停驻的一只蜻蜓。

江澄没回答，径直盘腿坐到了她对面的石凳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微微抬了抬下颌。只这一个动作，沈昭便心领神会。

她重新抱好琵琶，指尖抹过冰弦。起调更低了，几个慢捻慢挑的长音沉沉坠下，果然如寒冰凝结，连亭子里的风都似乎凝滞了几分。江澄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渐渐地，那弦上渗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咽，不是哭诉，更像一种无法冲破阻隔的徘徊，绕着那寒冰深处一点微弱的暖光——或许是水波折射的月影？这暖意极淡极细，却让整个悲戚的曲子蓦然活了过来，生出一种奇异的倔强。琵琶声碎，如冰屑碰撞，像极了……他自己深夜里独自在演武场练剑时的喘息和剑风。

最后一个颤音消弥在荷香里时，江澄才猛地回过神，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背，心跳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

江澄好……好听！

他脱口而出，脸腾地红了，那点银铃禁步又无意识地叮当响起来。

江澄比前头那些人弹的好听一万倍！像……像……

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贴切的比喻，却撞进沈昭看过来的眼里。她唇角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眼睛里漾着水波般的笑意，细小的银铃声也像在附和她的笑。

沈昭小郎君，

她声音里带了点促狭，

沈昭像什么？

那带着点揶揄的称呼和笑容，像一朵瞬间炸开的烟火，猝不及防地烫得江澄浑身一麻，舌头竟打了结。他下意识避开了她明亮的注视，目光慌乱地落在她的银铃和琵琶上，又瞥见亭外一支探头的并蒂莲，胡乱嚷道。

江澄像……像我阿姐煮的冰糖雪梨羹！清冷冷的，底下又甜甜的！

沈昭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带着几分少女的清脆，眼尾像漾开的春水，鬓角的碎发也跟着颤动。这明快的笑容冲淡了方才曲里的忧伤，也驱散了江澄莫名的紧张。

笑声歇下，沈昭敛了笑容，忽然从袖中摸出一个折叠得很妥帖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躺着两枚小巧的芝麻糖，圆润可爱。

沈昭我自己裹了芝麻做的，

她递过来，指尖触碰到江澄的手心时带着一丝凉意

沈昭公子生辰，请公子吃糖。

那甜香钻进鼻子，直往心尖里钻。江澄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细细酥脆的芝麻在齿间炸开浓郁的焦香，包裹着蜜糖化开的甜美，熨帖得他眯起了眼。似乎……阿姐的冰糖雪梨羹，此刻才真正尝出了滋味。

糖块在口中融化，亭子里只剩下风过荷塘的簌簌声和水波轻舔石岸的轻响。江澄偷眼去看沈昭，她正低头轻轻抚摸着琵琶弦，侧颜被水光映得柔和。

沈昭我该回去了。

沈昭忽然站起身，眼底那点短暂的光亮又渐渐敛回沉静的水底，

沈昭出来太久，妈妈找不到人，怕要生疑。

江澄心头一紧，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就要抬手去拦。

江澄你……

指尖动了动，却停在半空。一个念头突然撞进心里，脱口而出。

江澄明日……明日你还来吗？

沈昭抱着琵琶站在亭子口，湿风扬起她的衣带，拂在他脚边。她回眸看他，眼底有波光轻轻晃了一下。

沈昭映月楼……就在云梦城东。

她声音不高，像怕被风吹散了，

沈昭小郎君若还想听曲……

她微微顿住，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沈昭可以来寻我，我叫枕月。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月白的衫子掠过沾露的草丛，如同掠水而去的一羽白鹭，转眼消失在蜿蜒的花树小径之后。只留下那若有若无的银铃微响，混着清淡的荷香和淡淡的糖香，缠绕在江澄鼻端。

不知过了多久，江澄才慢慢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在还残余糖渍的石桌上摩挲，又碰触到腰间冰冷的银铃禁步。那繁复华丽的九瓣莲雕花，此刻竟不如亭角滴落的一颗水珠鲜活。他抓起沈昭留下的另一块芝麻糖，小心地放入怀中衣袋，贴在心跳未平的位置。

荷花摇曳，送来阵阵清风。魏无羡在远处遥遥喊他的名字，带着醉意和笑意。江澄却坐在亭中石凳上，望着沈昭消失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这被荷香浸泡的夏日，原来还能尝出一种滚烫的、让人不知所措的滋味。

很多年后，当云梦的莲花开谢几度，当银铃蒙尘，琵琶弦断，江澄仍会清晰地忆起这个七月的午后——那冰弦下挣扎的温暖，那指尖触到的一丝凉意，那促狭笑容带来的悸动，还有她临走前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轻轻低语。

“来寻我，我叫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