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是春暖，草木葳蕤，云梦水泽暖融的风中浸着新叶与荷塘的清气。沈昭的产期将临，身子愈发沉重。本就偏于清瘦的她，怀胎十月，像是汲尽了精血供养腹中生命，显出一种珍珠莹润却易碎的羸弱。

七岁的金陵长大了些，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他时常跑来探望，小手轻轻贴在舅母高高隆起的腹部，屏息凝神，感受着那里传来的微弱却神奇的动静。当感觉到掌心下那轻轻的顶动或划过时，他乌溜溜的眼睛会瞬间亮起惊喜的光彩：

金陵（儿时）舅母！舅母！我又摸到他动了！像小鱼在吐泡泡！

他不再缠着沈昭玩耍，只懂事地挨着她坐，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她的不适。

江澄这段时日，眉宇间的焦灼比平日更深几分。无论宗务如何冗杂缠身，莲花坞内外诸事需他坐镇定夺，他总要策马疾驰，赶在暮色四合前回到莲花坞。那高大笔挺的身影踏入院门的瞬间，第一句话往往是低沉而急促地询问：

江澄夫人如何了？

暮春一个和煦的午后，阳光透过窗纸洒下一室温暖宁静的光晕。

漫长的等待终于在寝房外那声清亮的啼哭声中结束。

当产婆笑意盈盈地将一个小小的、裹在柔软锦缎襁褓中的婴孩抱出来报喜时，江澄几乎是几步就跨到了近前。他的目光并未第一时间落在那新生的稚嫩容颜上，而是焦灼地掠过房门缝隙，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江澄夫人呢？她……还好吗？

产婆连声道好：

NPC好着呢！夫人福泽深厚，小公子也好生响亮！只是累得脱了力，正歇着呢！

江澄这才稍稍定神，目光这才落向产婆怀中的儿子——婴儿闭着眼，小脸还有些微微泛红，眉眼舒展，一张小嘴微微努着，啼哭过后已安静下来，显出几分恬淡。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一种陌生又极其沉重的血脉牵系感瞬间落定。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在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后落回原处，却骤然升腾起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后怕的心疼。

他轻轻推开寝房的门。室内弥漫着清淡的安神药气和淡淡的血气余味，但已被窗口吹入的风和阳光驱散了大半。

沈昭躺在收拾干净的床榻上，脸色是劫后余生的惨白，如同脆弱的水精，额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黏在颊边，唇色也是淡淡的，显然耗尽了所有心力。她疲惫地阖着眼，但江澄那熟悉到骨子里的脚步甫一踏入，她的眼睫便微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

看到伫立在床边的丈夫，沈昭那清澈的眸子里瞬间浮起一层委屈的雾气。她似乎想动，却又一丝力气也无。

江澄立刻矮身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锦被褶皱，伸出微有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颊边的湿发，指腹眷恋而疼惜地摩挲着她冰凉的脸颊。

他的碰触让沈昭最后的坚持土崩瓦解。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没什么力气，软软地抓住了他抚在脸侧的手腕。非但没推开，反而像是泄愤般，对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背，不管不顾地用软绵绵的力气咬了一口！

沈昭嗯……

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从她齿缝里溢出，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瞬间冲出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濡湿了枕畔。

沈昭江晚吟……我疼……疼死了……

声音又低又软，带着哭腔，委屈得像个告状的孩子。

那点轻软的啃咬非但不痛，反而像被羽毛搔过，更像是一记直捣心尖的闷棍。

江澄被她这又娇又蛮、劫后余生般的孩子气控诉弄得怔了一瞬。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眶和惨白的小脸，心口那份疼惜与后怕瞬间达到了顶点。他被她的泪灼得眼眶也有些微热，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也真的漾开了一丝心酸又无奈的、近乎柔软的笑意——这笑，混杂着巨大的怜惜和失而复得的万幸。

他顺势将那还“咬”着他手背的小手握紧在掌心，微微俯身，用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摩挲着，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劫后余生的安抚与郑重承诺：

江澄不生了……阿昭，以后再不要了。

他用指腹笨拙而温柔地拭去她脸颊的泪痕，

江澄看你这样……我心疼得紧。

沈昭被他额头的温热和话语里的沉甸甸的疼惜安抚了。她松开齿关，眼泪却流得更凶了些，却也渐渐安适地靠在他的气息里，像是找到了避风的港湾。

等到怀中婴儿安稳了些，乳娘将他抱近床边。看着并排依偎在沈昭身边的那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生命，江澄满心满眼只剩下失而复得的温暖与沉淀下来的巨大喜悦。他握着沈昭的手，指腹温柔地滑过她苍白的手指关节，声音温和：

江澄该给小家伙起个名字了。

他看向妻子，眼中是征询与珍重，

江澄你意下如何？

沈昭的体力恢复了些，目光柔软地看着襁褓中的稚儿，思索片刻，声音虽弱却带着温柔的力量：

沈昭记得后院池边那几株梧桐吗？春日里新叶初绽，清雅坚韧。‘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取一‘梧’字，望他有梧桐的高洁坚韧，能栖得住日后的福泽辉煌。小字……就叫‘华年’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盼他一生，皆是无价华年。

江梧。江华年。

江澄江梧……

江澄低声念了一遍，眼中露出赞许和全然信任的光。

江澄好。就叫江梧，字华年。

他看向熟睡的儿子。

江澄愿他如梧桐茁壮，不负这‘华年’二字。

这时，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金陵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兴奋和好奇，看到舅母醒了，立刻像只小兔子般溜进来，先是轻轻唤了一声“舅母”，得到沈昭一个虽疲惫却温柔的笑容后，才踮着脚尖凑到小床边。

七岁的孩童看着襁褓里那比他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粉红娇嫩的小脸，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小弟弟闭着眼，小小的嘴巴像花瓣似的一动一动，呼吸微弱而均匀。金陵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碰了一下弟弟蜷缩的小拳头，立刻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来，随即又忍不住凑近，用气声悄悄地问：

金陵（儿时）舅母……他……他好小啊……能睁开眼睛看看我吗？

沈昭笑着轻声道：

沈昭等他睡醒了，吃饱了，就会睁开眼看阿凌哥哥了。

金陵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小脸上立刻绽开满足和期待的笑容。他看了看舅母，又看了看熟睡的弟弟，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做工粗糙的小荷包——那是他曾玩过的旧物，里面不知塞了什么。他踮起脚，小心地把荷包放在了弟弟小小的襁褓边，用很轻很神秘的声音说：

金陵（儿时）阿华弟弟……这是我攒着……买糖葫芦的……给你……你快点睁开眼睛呀，哥哥带你去吃……

孩子的稚语如同一道纯净的清溪，流淌进这刚刚经历过阵痛的房间。沈昭和江澄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漾开了一片无声的温柔。江澄伸出手，将那荷包轻轻放得离孩子远了些，却也没拂了金凌的心意。窗外的春光正好，透过精致的窗格，洒在相拥的夫妇、沉睡的稚子与好奇温柔的兄长身上，融融暖意无声包裹，为这个新添丁口、经历劫难却又重获安宁的家，注入了最深沉的暖意与希望。所有的风雨，仿佛都暂时消散于这片初生后静谧的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