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浓重，染尽了莲花坞的亭台楼榭，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正厅内灯火摇曳，却驱不散一室凝滞的沉重。

江澄静立在窗边，背对着门，身形挺拔依旧，却在沈昭推门而入的瞬间，绷紧得如同拉满的硬弓。她一眼就瞧出异样——那惯常冷硬挺直的肩背线条，此刻微微发着僵。

沈昭江郎？

沈昭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声音带着试探性的担忧。他方才派人匆匆回来报信，只说带金陵夜猎，平安归来，其余的只字未提。然而看着他这副模样，分明是风雨欲来。

江澄猛地转过身，那双锐利得能割裂人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她极少能见的、压抑到极点的风暴——震惊、愤怒、不敢置信，以及一种被狠狠撕开陈年旧痂的剧痛，悉数搅在一起，在他眼底深处疯狂碰撞。他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下颌的肌肉紧紧绷着，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什么。

江澄他回来了。

江澄的声音像是被砂石狠狠磨过，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份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昭心头蓦地一跳，一个模糊却早已在心底盘旋多年的身影骤然清晰。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让他露出这样刻骨的神情？还能有谁？

未等她发问，江澄像是再也压不住那喷薄的岩浆，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坚硬的紫檀窗棂上！“砰”的一声闷响，带着骨节碎裂般的狠戾！

江澄过去十三年！死的无声无息！招魂无应！

他猛地抬头，盯向沈昭，眼底是猩红一片，压抑了十三年的恨意与痛苦在此刻彻底失控。

江澄招了那么多次魂都没一点动静！如今……如今他倒是知道回来了？！

那“回来”二字，被他从齿缝里狠狠挤出，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恨意与讥诮。

沈昭他……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却努力稳住心神。

江澄被蓝忘机带回蓝家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他和蓝忘机离开，这更是戳中了江澄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痛点。

江澄呵！

江澄嗤笑一声，那笑声冰冷彻骨，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

江澄是！好风光的夷陵老祖！如今有蓝忘机在侧保驾护航，自然是要风得风！当初……

话语在这里戛然而止，他眼眶越发红得骇人，胸膛剧烈起伏，那压抑在骨血深处的过往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可能泄露的脆弱与失控。

沈昭看着他紧绷到极致的背影，那被一拳砸出凹痕的窗棂无声诉说着他内心的狂澜。酸楚瞬间淹没了她。她走上前，没有一丝犹豫，伸出微凉却无比坚定的双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背上。仿佛要用自己掌心的微凉，去安抚他指间灼人的炽痛。

沈昭江郎……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深夜最和煦的风，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他竖起的尖刺。

沈昭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苦。

她的指尖温柔地摩挲着他暴起青筋的手背关节，那力度带着无尽的抚慰。江澄的身体在她触碰的瞬间微微震了一下，紧握的拳头却并未松开，只是那极致的紧绷感，似乎被她掌心的温度融化了一丝缝隙。

沈昭当年的事……

沈昭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世事的哀悯与疲惫。

沈昭一步错，步步惊心。事事都逼着他往那绝路上走……其中有多少身不由己？多少无处可逃的困境？我们……我们都不曾在局中，真的知道吗？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却不容拒绝地覆上他剧烈起伏的后心，感受着那胸腔里几乎要崩裂的心跳，如同在安抚一匹濒临暴走的烈马。

沈昭江郎……

她的唇贴近了他的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穿透时光的柔软力量。

沈昭我明白，你心里有恨压了太久太久。可你恨的……哪里真的是他这个人？

沈昭你恨他再也不回莲花坞；恨阴差阳错下姐姐那仓促挡下那剑；恨的是他纵身一跃后这十三年的死寂与追问不得，你恨造化弄人，恨本该圆满却被粉碎的情谊。

她字字如石，精准地落入江澄的心池，激起巨大的回响。她太懂他，懂得他那份恨意底下，深埋的痛悔、孤独与那份难以启齿的、被抛弃般的委屈。

沈昭你放不下的，从来不是恨……

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手指抚上他冰冷紧抿的唇角，想将那僵硬的线条揉开一丝温度。

沈昭你只是……太疼了。疼到只能把这无处宣泄的疼，放进仇恨里。

沈昭如今……他回来了。

她将脸轻轻贴在他滚烫的耳后，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绷紧的神经。

沈昭不管他经历了什么……能活着回来……终究是上苍垂怜。江郎……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他挺直却僵硬的肩线，望向他依旧不肯转过的侧脸，那棱角因极致的克制而愈显锐利，却也在烛火的光晕里，泄露出无处遁形的疲惫与脆弱。她眼中盈满了温柔的、包容的、几乎是祈求的光芒：

沈昭你们……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多少风雨都一起闯过。这么多年了……压在心里的话……总该有个机会说开……不能再任由这些痛和伤，就这样耗下去了，是不是？

话语落下，良久沉寂。

只有烛火偶尔爆出极轻微的噼啪声。

紧贴在掌下的身体，那疯狂的震动似乎终于开始平复。紧握的拳头松了几分力道，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缓缓褪去那骇人的红色。沈昭清晰地感觉到，他冰冷僵硬的手背在自己掌心下，终于有了些许暖意回笼。

江澄依旧没有回头。

只是他原本挺得笔直、带着刚硬抵抗的脊背，仿佛被抽走了那股强撑的蛮力，慢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后放松下来，任由自己微侧的身体重量，一点、一点地靠向身后那个无比熟悉的、温暖清瘦的怀抱。

沈昭立刻感受到这份无声的依赖与放下抵抗的疲惫。她没有任何迟疑，将环抱住他腰身的手臂收得更紧，更牢。下巴轻轻搁在他微低的后肩颈窝处，仿佛要托住他骤然卸下的千钧重量。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心跳和他相贴的身躯，无声地传递着最深的陪伴与理解。她的手依旧覆在他的拳上，另一只手轻柔地在他紧绷的背脊上缓慢摩挲，像要抚平那经年的累累伤痛。

夜风带着水泽的气息穿过窗棂，拂动帐幔。灯影摇曳中，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倚靠在女子清柔但坚定的怀抱里，那份刻骨的恨意与翻涌的旧痛并未消散，却在一声声温柔的“江郎”中，在背后紧贴的体温和抚慰下，被强行按下汹涌的浪头，沉淀为一种更深的、或许终可面对的复杂情绪。仇恨的寒冰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透进了一丝名叫“可能”的光。而这道裂痕能否继续扩大，只取决于两个曾被命运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同样倔强又同样重情的人，能否有勇气踏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