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范闲已拿着一串糖葫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座森严的黑色建筑——鉴查院。院内人来人往,步履匆匆,无人理会他。直到他拿出提司腰牌高喊,才引来几个面无表情的文书。一番繁琐的身份核验后,一个文书引着他去文书库。
真是冤家路窄!刚转过一个回廊,竟又撞见了抱着一摞文书的王启年!这厮看到范闲腰牌,绿豆眼瞪得溜圆,瞬间戏精附体,“噗通”跪倒,抱着范闲大腿嚎啕大哭:“提司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啊!之前卖书…那…那都是为了家里重病的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女啊!大人开恩呐…” 声泪俱下,闻者伤心。
范闲正被他哭得将信将疑,一个侍卫推门进来,随口道:“老王,刚才在门口碰到你媳妇儿,她让你下班记得买二斤芹菜回去,晚上包饺子。”
哭声戛然而止。王启年僵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表情尴尬得无以复加。
范闲看着这活宝,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行了,别演了。你那点小九九,本公子懒得追究。《红楼》的买卖,到此为止。” 他话锋一转,低声道:“帮我个忙,调一份丙字七十三号的密卷,还有,查一个叫徐云章的人,越快越好。好处少不了你的。”
王启年一听有“好处”,眼睛又亮了,拍着胸脯保证:“大人放心!包在小的身上!明日一早,准保送到府上!那徐云章…小的好像有点印象,就是给大人您传假密令那个?人已经死了,案子是院长亲自督办的。”
办完正事,范闲没有立刻离开。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鉴查院深处那方著名的石碑前。石碑上,是母亲叶轻眉娟秀又力透石背的字迹,刻着她对这个世界的理想与质问: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我希望庆国的国民,每一位都能成为王;都能成为统治被称为‘自己’这块领土的,独一无二的王。”
字字如雷,轰击着范闲的心灵。他仿佛看到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以一人之力,试图撼动这千年积弊的勇气与孤独。他理解了母亲为何会死——她的理想太过耀眼,刺痛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的眼睛。
然而,范闲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心中却无半分继承遗志的豪情,只有深深的疲惫与疏离。他不是叶轻眉,他没有那样改天换地的宏愿。与云睿结盟,是为了自保,是为了在漩涡中活下去,活得更好,或许…也是为了能离那个月下的身影更近一些。他只想做一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王”,而非天下之“王”。
“娘…您的路,太苦,太难。恕儿子…走不了。”范闲低声自语,转身离开,将石碑和那崇高的理想,留在了身后。
﹉
宫闱深处。
侯公公低声向庆帝禀报:“陛下,范闲去了鉴查院,调阅了丙字七十三号卷宗,还…在石碑前站了许久。”
庆帝正擦拭着一张古朴的弓,闻言动作未停,语气平淡:“滕梓荆还活着,朕知道。这点小欺瞒,无伤大雅。朕在意的是,范闲这个饵,能钓出多少不安分的大鱼。”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与此同时,宰相林若甫求见。他并未直接提退婚,而是忧心忡忡道:“陛下,臣听闻范闲当街殴伤郭尚书家仆,行事未免…过于张扬。婉儿体弱,性子柔顺,臣实在担忧…”
庆帝仿佛没听出弦外之音,反而对侯公公道:“这炉火不够旺,添炭。” 殿内温度骤升。林若甫额头见汗,话锋一转:“婉儿的婚约,是陛下金口玉言。臣…相信陛下的眼光,必不会看错人。” 他见庆帝毫无松动之意,只得告退。
另一边,太子东宫。
郭保坤脸上犹带青肿,哭诉着酒楼受辱。太子李诚虔脸色阴沉:“诗会便是机会!范闲生于蛮荒澹州,不通文墨是必然!明日,你与贺宗纬联手,逼他作诗!当众出丑,名声扫地!届时,不用我们动手,林相自会向父皇施压退婚!”
﹉
范闲回到范府,发现若若正在他简陋的居所外等候。
“哥,你回来了。”若若迎上来,脸上带着忧虑,“父亲把滕护卫扣下了,思辙也被罚跪在书房门口…父亲怀疑是思辙勾结太子,设局害你。”
范闲眼神一冷,立刻前往书房。书房内,范建面沉如水。范闲直言:“父亲,思辙虽顽劣,但绝非心机深沉之辈。您对他…偏见太深了。”
范建抬眼,声音疲惫:“他文不成,武不就,屡教不改,如何能不失望?”
“但他心性不坏!”范闲反驳,“今日在酒楼,郭保坤言语辱及父亲,是思辙第一个冲上去理论!他爱敛财,或许正是因为仰慕父亲执掌户部、经略财赋之能!父亲,您对他可曾有过半分公平看待?” 他的话语清晰有力,穿透门板,落入门外偷听的柳如玉耳中。柳如玉捂住嘴,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她没想到范闲竟会为思辙说话。
范建闻言,沉默良久,眼中情绪翻涌。他起身推开书房门,看着跪在冰冷石阶上、垂头丧气的范思辙,沉声道:“起来吧。”
范思辙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范建看着他:“今日之事…罢了。允你一个要求。”
范思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如玉心中刚涌起欣慰,就听她那宝贝儿子脱口而出:“爹!那…那咱打两圈牌九呗?” 柳如玉眼前一黑,差点气晕过去。
范闲趁机道:“父亲,放了滕梓荆吧。我信他。”
范建皱眉:“他是刑部通缉的要犯,刻意接近你回京,居心叵测!”
“他是我朋友。”范闲语气斩钉截铁,“我信他。”
看着儿子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范建最终疲惫地挥挥手:“…随你吧。”
范建离开后,柳如玉走到范闲面前,神色复杂,最终深深一福:“范闲…今日,多谢你为思辙说话。从今往后,只要你不主动发难,我柳如玉在此立誓,绝不再寻你麻烦。” 这是她作为母亲,第一次对范闲放下敌意。
滕梓荆被放出,第一时间询问密卷。得知明日王启年送来,他感激涕零,眼中凶光一闪:“公子大恩!滕某无以为报!您说,想杀谁?我这就去!” 范闲哭笑不得,拍拍他肩膀:“人情先存着吧。以后用得着的地方多着呢。”
﹉
深夜。
滕梓荆为范闲送来一套合身的夜行衣,低声道:“公子,打听徐云章,寻常路子不行。城西有家‘一石居’,表面是赌坊,实则是专卖消息的暗栈。我带您去。”
两人正欲出发,却发现范若若竟躲在范闲屋外,眼中闪烁着好奇与兴奋的光芒。范闲无奈,带上若若或许能混淆视线,便心软同意带她同去,只叮嘱她务必跟紧。
来到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院落,赌徒的喧嚣声隐隐传出。滕梓荆让换了夜行衣的范闲独自进入。范闲报上暗语,道明来意——要鉴查院四处徐云章生前所有人情往来、资金流动的详细记录。
赌坊掌柜是个干瘦老者,浑浊的眼睛打量了范闲片刻,沙哑道:“等着。” 他走到角落,一只不起眼的信鸽扑棱棱飞出窗外。
无人知晓,这只信鸽并未飞向某个情报据点,而是穿透夜色,径直飞入了深宫,落在了庆帝身边大太监侯公公的手中。庆帝正在擦拭那张弓,听完侯公公的禀报,眼皮都没抬一下:“把徐云章和东宫往来的‘证据’,给他。”
滕梓荆拿到暗栈送出的“情报”,上面清晰地显示徐云章生前与东宫往来密切,收受大量财物。“果然是太子!”滕梓荆眼中杀机毕露。
范闲却眉头紧锁:“不对劲!王启年说过,徐云章假传密令一案,是院长陈萍萍亲自督办!如此重案,案卷必属绝密!一个暗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拿到如此详尽的核心情报?这像是…有人故意送到我们面前的!” 他心中警铃大作,三人迅速返回暗栈,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范闲站在空荡荡的暗栈中,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自入京都,太子门下的寻衅、靖王世子的邀约、刺杀线索的“浮出水面”…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拨动着每一根线,将他一步步推向风暴的中心。云睿那句“京都的水很深”,此刻感受得尤为真切。而这一切,是否也是那位高踞龙椅的帝王,对自己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