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阳一抱着小熊，看看鱼脸上那陌生又完美的笑容，又看看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小脸上的困惑和委屈终于变成了清晰的受伤。他大大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只是把小熊抱得更紧了，低下头，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了自己的小桌子旁，小小的背影透着一股被拒绝的孤单
鱼维持着蹲姿，脸上温柔的笑容依旧挂着，像一张僵硬的面具。她看着阳一小小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无数细小的冰凌反复穿刺。她慢慢地站起身，指尖冰凉。她拿起便当盒，声音依旧轻快，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我吃饱啦！大家慢慢吃哦！”
说完，她脚步轻快地走向教室后方的垃圾桶，背对着所有人，将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便当连同里面那些“新鲜”的西蓝花，一起倒了进去。塑料饭盒落入桶底，发出沉闷空洞的声响。
下午的课程沉闷而漫长。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鱼摊开的课本上投下几何形的光斑。她坐得笔直，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专注神情，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讲台上老师的讲解。偶尔，她还会轻轻点头，或者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流畅地记下几笔
她的姿态无懈可击，是每个老师都会喜欢的、认真又积极的优等生模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声音——老师的讲解、粉笔划过黑板的摩擦声、旁边同学翻动书页的轻响——全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模糊不清地灌入耳中，无法在脑海里留下任何有意义的痕迹。她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在混乱的轨道上狂奔
母亲冰冷审视的目光，枣压抑着愤怒的语音留言，流架担忧却最终沉默的头像，林牧晨那看似怯懦实则窥探的眼睛，羽山秋人那句穿透性的“演技不错”，还有阳一那双蓄满泪水、受伤又困惑的大眼睛……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海里尖锐地冲撞、撕扯
她必须完美。必须毫无破绽。演戏要连自己都骗过去。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咒语，一遍遍在她混乱的思绪中回响，强行将那些翻涌的、尖锐的痛楚和愤怒压下去，用一层又一层的“甜美”、“礼貌”、“专注”包裹起来。
“鱼同学，”数学老师的声音将她从混沌的边缘拉了回来，“请到黑板前来解答一下这道题。”
鱼猛地回神，脸上瞬间扬起一个略带腼腆又充满信心的笑容：“好的，老师。”她站起身，步伐平稳地走向讲台。拿起粉笔的瞬间，指尖的冰凉让她微微一颤，但很快被她控制住。
题目并不难，是她早已掌握的类型。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清晰流畅的解题步骤。她甚至能感觉到老师赞许的目光落在背上。
“很好，思路清晰，解答正确。”老师满意地点点头。
“谢谢老师。”鱼微微鞠躬，放下粉笔，转身走回座位。脸上依旧是那副被表扬后略带羞涩又开心的表情。然而，在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不受控制地扫过教室后方那两个空位——枣和流架的座位。
空空荡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了一把，瞬间空了一大块，尖锐的痛楚几乎让她完美的表情面具崩开一条裂缝。她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淡蓝色睫毛掩盖住眼底瞬间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酸涩和恐慌。他们没来。母亲的动作……这么快？这么彻底？
她几乎是强迫着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维持着正常的步态，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挺直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僵硬得发痛。摊开的课本上，那些清晰的铅字在她眼中模糊、扭曲、旋转。指尖死死抵着冰凉的桌面，用力到指节发白，才能勉强压制住身体深处那阵剧烈的颤抖。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自由活动。大部分同学涌向操场或体育馆。鱼没有动。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笑容，走到体育老师面前：“老师，我妈妈帮我报名了学校的溜冰社团活动，今天下午开始训练。我可以先去准备吗？”
理由正当，态度礼貌。体育老师自然没有异议。
鱼独自一人走向位于教学楼另一侧、相对僻静的室内溜冰场。空旷的走廊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清脆，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脸上的笑容在脱离人群视线的瞬间，如同烈日下的薄冰，无声地碎裂、消融。
她推开溜冰场厚重的隔音门，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冰面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巨大的冰场空旷无人，顶灯惨白的光线洒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反射出刺骨的寒意。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逐渐西沉的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压抑的、带着血色的橙红。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制冷机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
鱼没有去换冰鞋。她只是走到场边，隔着防护栏，静静地看着那片巨大的、光滑的、死寂的冰面。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着同样冰凉的金属栏杆。
指尖下的金属坚硬而真实。
冰面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蓝色身影，小小的，孤零零的，被这片巨大的、无情的白色吞噬着。倒影里的女孩，脸上没有了那副精心描画的甜美面具，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深蓝色的樱花瞳孔里，那片曾经灼灼燃烧的、属于“鱼”的桀骜不驯的蓝火，仿佛被这无边的寒冷彻底冻结、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她看着倒影中那个陌生的、空洞的自己。
“瑞士的机票已经订好了。”母亲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冰冷地在她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低语。
冰面倒影里的女孩，瞳孔深处，那一片死寂的灰烬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危险地，跳动了一下。像一颗被深埋冰层之下，濒临熄灭，却拒绝死亡的蓝色火星……
鱼：“…毕需让…自己……也被骗过去……”
冰场边缘的阴影里，羽山秋人无声地靠在墙边，黄棕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中泛着冷光。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目睹了鱼从完美优等生到此刻冰面倒影中那个陌生而空洞的女孩的全部转变。
鱼的身体在听到声音的瞬间绷紧，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她脸上那副甜美的面具又迅速归位。转身时，嘴角已经挂上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带着点惊讶和友好的微笑。
“啊……原来是羽山同学啊~”她的声音轻快地上扬，尾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来找我干嘛呀？你们社团不是还在活动期间吗？”
秋人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那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他只是盯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她精心构筑的所有伪装。
“演戏连自己都要骗，”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就不叫做演戏，叫做逃避。”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入鱼竭力维持的假象。她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脚下的冰面突然裂开，冰冷的湖水漫上来，淹没她的口鼻。但她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加深了些，蓝眼睛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羽山同学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呢。”她歪了歪头，淡蓝色的发丝滑过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莫名指责的普通女孩。
秋人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冰场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他在距离鱼两步远的地方停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放松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骗得了蜜柑那种笨蛋，”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骗不了我。”
鱼的笑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跟抵在了冰场边缘的防护栏上，退无可退。冰面的寒气透过单薄的校服鞋底渗上来，冻得她脚底发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却已经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去换冰鞋了。教练应该快——”
“他们被禁足了。”秋人突然打断她。
鱼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伪装在这一刻出现了明显的断层，她睁大眼睛，蓝宝石般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嘴唇微微发抖。
“……谁？”她轻声问，声音里的甜腻终于褪去，露出下面真实的、脆弱的底色。
“枣和流架。”秋人直视着她的眼睛，“昨天放学后，他们被各自家长直接带回家。今早校长办公室接到两家电话，说会请假一段时间。”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重重砸在鱼的心口。她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着，冰冷而疼痛。母亲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彻底。
“哦……这样啊。”她机械地回应，声音轻飘飘的，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像一张劣质的面具，“那……希望他们早点回来上课呢。”
秋人看着她，目光中的锐利稍稍软化，变成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你打算就这样？”他问，“演一辈子？”
鱼抬起头，然后……鱼突然凑近的瞬间，羽山秋人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体。少女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糖气息，与她此刻冰冷刺骨的话语形成鲜明对比。
"不想被拉下水，被找麻烦就最好永远……别多管闲事哦……"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般轻柔危险。秋人瞳孔骤缩，余光瞥见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正不动声色地转着一枚银色发卡——尖端锋利得反常。
"毕竟...我也不确定你到底会不会被我拉下水~"
发卡寒光一闪而逝。秋人突然意识到，这个距离下，如果鱼真想做什么，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可怕的是，她此刻贴近他耳畔的姿态，在旁人看来完全就像亲密耳语的少女——完美掩盖了这场暗潮汹涌的对峙。
"而且这不叫做逃避，叫做后手..."
鱼后退半步，脸上重新挂起甜美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低语从未发生。但秋人清楚地看见，她深蓝色樱花瞳孔里闪过一丝近乎妖异的蓝光——那是捕食者收网前最后的耐心。
"我有我的计划呢...而那句话的下一句是：'演戏要骗自己的人，只是表面上学会忘记真实的自己'..."
走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仓田纱南标志性的活泼嗓音由远及近："小秋秋到底跑哪去了嘛！"
鱼歪着头看向声源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天真无邪的弧度："对了，你的社团队友快来了...想被他们看见这一幕吗？"她轻轻转动手腕，那枚凶器般的发卡不知何时已别回发间，变回普通的装饰品。
"毕竟..."少女的声音突然染上几分舞台剧般的夸张腔调，每个音节都像裹着蜜糖的刀片，"每个人都有一个特殊的演员身份呢，即便他们不知道——"
"秋人！"仓田纱南猛地推开门，橙黄发丝随着动作飞扬，"原来你在这里！教练说要...啊！"她突然注意到鱼，眼睛瞬间亮起来，"鱼同学也在！你们在聊什么呀？"
鱼转身的瞬间，整个人气场再度发生微妙变化。她双手交叠放在裙摆前，姿态乖巧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仓田学姐好~我在请教羽山同学社团招新的事情呢！"
纱南不疑有他，蹦跳着过来挽住鱼的手臂："真的吗？那要不要考虑来我们戏剧社？小鱼酱这么可爱，肯定超受欢迎！"
秋人沉默地看着鱼任由纱南亲近，甚至配合地露出羞涩表情。少女垂落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蝶翼般的阴影，完美掩去眼底的暗涌。他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深海鱼类的图鉴——那些美丽生物往往用绚烂的外表引诱猎物，再突然亮出致命獠牙
"...
鱼任由纱南挽着自己的手臂，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蓝眼睛里闪烁着恰到好处的期待和一丝羞涩："戏剧社吗？听起来很有趣呢！不过妈妈已经帮我报了溜冰社团..."她微微低头，声音轻柔中带着点遗憾，像一只温顺的小鹿。
纱南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有空也可以来玩哦！我们下周有公演，小鱼酱一定要来看！"她边说边摇晃着鱼的手臂，橙黄的发丝在灯光下跳跃。
"嗯！一定去！"鱼用力点头，笑容灿烂得仿佛能融化冰场的寒气。她余光瞥见秋人依然站在原地，黄棕色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纱南终于注意到气氛的微妙，歪头看向秋人："小秋秋？怎么了？教练在找你呢。"
秋人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门口："走吧。"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在经过鱼身边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丢下一句："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鱼的笑容纹丝未动，甚至更加明媚了几分。她朝纱南挥挥手："学姐快去吧，别让教练等急了~"
当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鱼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关闭键，瞬间消失。她缓缓走回冰场边缘，双手撑在金属栏杆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冰面上倒映出她此刻的表情——冰冷、锐利，与方才甜美的形象判若两人。
"我当然知道..."她对着空荡荡的冰场低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冰场的灯光突然闪烁了一下，像是回应她的低语。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让她混沌的思绪稍稍清醒。她必须保持冷静。母亲的手段比她想象的更加迅速而彻底，但这也意味着——她的猜测是对的。母亲在害怕。害怕什么？害怕失去控制？害怕她脱离规划好的轨道？还是...害怕她和枣、流架之间的联系？
鱼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无论原因是什么，这都给了她一个突破口。她需要时间，需要伪装，需要...一个完美的计划。
"演戏要骗自己的人，只是表面上学会忘记真实的自己..."她轻声重复着刚才对秋人说过的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细小的划痕，"但骨子里的东西...永远改变不了。"
她转身走向更衣室，步伐坚定而轻盈。从今天开始，她会成为母亲最满意的"乖女儿"，成为老师眼中的"优等生"，成为同学们心中的"阳光少女"。她会完美地扮演这个角色，直到...
直到时机成熟。
直到她能亲手撕碎这个精心编织的牢笼。
更衣室里，鱼换上冰鞋，动作利落而熟练。她站在冰场入口，深吸一口气，然后优雅地滑入冰面。冰刀划过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身影在空旷的冰场上飞驰，旋转，跳跃，如同一只自由的蓝色飞鸟。
但谁又能看见，这只飞鸟的脚上，其实拴着无形的锁链？
放学时分，夕阳将爱丽丝学园的走廊染成橘红色。鱼背着书包，步伐轻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甜美表情。经过的学生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着关于她"性格大变"的传闻。
"鱼同学！"蜜柑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信封，"这个给你！"
鱼停下脚步，转身时已经挂上了温和的微笑："这是什么呀？"
"是...是我们A组大家一起写的信。"蜜柑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鱼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纸面的瞬间，一种奇怪的温暖从心底升起。她低头看着那个歪歪扭扭写着"给鱼同学"的信封，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但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抬起头时，笑容更加灿烂："谢谢你们，蜜柑。我很开心哦，真的。"
蜜柑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突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鱼...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鱼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她轻轻抽回手，语气轻快："我能有什么事呀？快回家吧，天快黑了。"说完，她挥了挥手中的信封，转身离开。
走出校门，黑色的轿车已经等在老地方。林牧晨安静地站在车旁，看到她时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低下头，像只胆怯的小动物。
"姐姐..."他小声打招呼。
鱼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径直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林牧晨默默跟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触碰到她，又不会显得太疏远。
车子缓缓启动，驶向那座豪华却冰冷的"家"。鱼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信封。她想起枣压抑的语音，想起流架担忧的眼神，想起阳一委屈的小脸，想起秋人锐利的目光...
还有蜜柑那句简单的"希望能开心起来"。
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情绪深深埋入心底最隐蔽的角落。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需要忍耐，需要伪装，需要...等待。
演戏要连自己都骗过去。
但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会亲手撕碎这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