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的铜镜前,翠儿正为我整理最后的发饰。她手有些抖,金丝缠绕的步摇在烛光下晃出细碎的影子。
"小姐,这裙子太显眼了。"她低声说,手指抚过孔雀金缕裙上流转的珠光,"这是老夫人生前最喜欢的一件..."
我盯着镜中那抹艳色,袖口暗缝的玉扣硌得手腕生疼。母亲临终前把这枚玉扣塞进我手里时,说:"棠棠来了,你要护着她。"
"父亲亲自送来的时候,眼里有愧疚。"我轻声道,任由翠儿将最后一枚银簪插好,"他总觉得自己对晚棠不够,却不知这愧疚早被别人当成了刀。"
翠儿咬住嘴唇,再不敢多言。
踏入中庭时,喧闹声扑面而来。红纱灯笼在夜风里摇曳,照得满庭觥筹交错,却照不透每个人脸上的笑意有多假。
拓跋濬就坐在主位,一袭玄衣衬得面色清俊。见我进来,他执起酒杯轻轻一晃:"沈卿气色比昨日更胜。"话是夸赞,眼神却像刀子,一下下剜在我身上。
我屈膝行礼,余光瞥见沈晚棠立在他身后。她今日换了身月白舞衣,袖口绣着银线牡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见我看她,她冲我一笑,指尖不经意地摩挲着腕间玉镯。
琵琶声忽然急促起来。
"今夜太子千秋节,臣女献舞助兴。"沈晚棠的声音甜得发腻,裙摆掠过我身边时顿了顿,"姐姐可要仔细看着,莫要又因头晕错过了好戏。"
四周响起零星的掌声。我知道她在笑什么——王婆中毒的事还在厨房躺着呢,全府上下都在传,是我这个嫡姐心狠手辣,连个厨娘都容不下。
琵琶曲换作《天女散花》时,沈晚棠已经舞至席前。她端起酒壶,素手如雪,一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请姐姐满饮此杯。"她低眉顺眼,腕间银镯与酒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壁时微微一颤。酒面倒影里,沈晚棠的唇角翘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和王婆中毒时的气息一模一样。
"多谢妹妹。"我把酒杯搁在案几上,袖口的孔雀翎金簪有意无意地扫过身旁幕僚腰间的玉佩。
那人惊呼一声,玉佩落地。
我起身弯腰去捡,趁机将手中酒杯顺手调换。直起身时,正好看见拓跋濬拿起那个空杯,给方才掉玉佩的幕僚斟满。
歌舞戛然而止。
那幕僚捂着喉咙倒下时,我看着拓跋濬的脸色一点点变青。他的手指还握着酒壶,指节泛白。
"嫡姐何故害人性命!"沈晚棠踉跄着上前,指尖颤抖指向受害者。她的眼泪落进酒渍里,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这酒明明是...是..."
我缓步走上前,伸手挑起她宽大的袖口。孔雀胆粉末从她袖中簌簌落下,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二妹妹这舞跳得太好了,连袖中的毒粉都洒不出来半点。"我冷冷道,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不如我们当场试试?"
取幕僚残酒滴入香囊灰烬,紫色烟雾腾空而起。席间已有懂行的老臣惊呼:"这是江湖术士的毒术!"
拓跋濬猛地站起,玉冠上的流苏晃得厉害。他目光扫过沈晚棠,又落在我袖口的玉扣上,忽然抚案而起:"必严查真凶!来人——"
"不必劳烦太子。"沈尚书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他负手而立,目光在我和沈晚棠之间游移,最后停在我袖口的玉扣上。那是母亲临死前亲手缝的,如今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良久,他叹了口气:"今日是太子寿辰,不宜动刑。此事...待明日再议。"
沈晚棠突然笑了。她擦去眼泪,冲我眨眨眼:"姐姐,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怎么会..."她顿了顿,声音甜得发苦,"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呢?"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笑着,往我的汤药里添了一剂又一剂的慢性毒药。
回廊的风穿过雕花木窗,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我独自行走在回东院的小径上,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格外清晰。
"吱呀"一声,假山后的暗器破空而来。我反手扯下扇形披帛裹住手臂格挡,只听"叮"地一声,三枚柳叶镖钉进廊柱,火星四溅。
追至假山洞窟,只剩半截染血的玄色布角飘落在地。我弯腰拾起,指尖抚过上面暗纹,是北疆密卫的标记。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回到东院时,翠儿正焦急地在门口张望。见我平安归来,她长舒一口气,递上一封密信:"黑衣人留下的。"
我展开信纸,只有八个字:子时三刻,西街茶楼。
"小姐,这定是陷阱。"翠儿急道,"今日之事已惊动侯爷,不如..."
"正因为惊动了侯爷,才更要走这一趟。"我望着天边残月,袖口的玉扣硌得生疼。母亲啊,您可知道您心心念念的棠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您病榻前哭着要替您喝药的孩子了?
子时初刻,我换上男装,从后门溜出。夜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转。西街茶楼孤零零立在街角,二楼的灯亮着,像是在等我。
推门而入,檀香袅袅。雅阁里坐着个黑衣人,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太子与术士早有往来。"他开口便是惊雷,"三日前,有人看见沈晚棠深夜出府,往北而去。"
我攥紧袖口的玉扣:"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他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重要的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黑衣人起身欲逃,我伸手去抓他衣袖,却只扯下半幅布料。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手臂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而上。
我认得这道疤。
当年母亲病重,有个小厮为了护她,被拓跋濬的人打断了腿。那小厮胳膊上就有这么一道疤。
原来他还活着。
追出门时,街上已不见人影。我站在茶楼门口,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回头只见夜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飞向漆黑的夜空。
回到东院已是四更天。刚跨进门,就听见翠儿压低声音禀报:"小姐,二小姐房里半夜来了个黑衣人,两人嘀咕了好一阵。最后听见她说'一时一世'..."
我怔在原地。
一时一世。这是母亲教我们说的话。小时候,每当我和棠棠闹别扭,母亲就会抱着我们说:"你们是一时出生的姐妹,要守着一世的情分。"
现在想来,那时的棠棠,大概就已经在恨了吧?恨我们占了她的位置,恨我们夺了本该属于她的宠爱。
恨得连一时一世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却不再带着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