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冷得不像话,用程述后来在大学哲学课上学到的话说,就是“存在本身仿佛都要被冻出裂纹了”。
当然,当时她只有十岁,脑子里只想着冰箱里那盒快要过期的草莓酸奶,以及堂妹程程口袋里似乎永远掏不完的话梅糖。
程程“姐姐,你看那边。”
程程扯了扯程述橘红色羽绒服的袖子,她那件亮黄色的防寒服在灰蒙蒙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扎眼,像个移动的小太阳。
程程“湖面是不是结冰了?像……像一块巨大的、忘记撒糖粉的戚风蛋糕。”
程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公园那个无人打理的人工湖,确实冻住了,冰面泛着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程述“像一块放了很久的、快要变质的吉利丁片。”
她纠正道,语气带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挑剔和早熟。
她讨厌这种不确定的、滑溜溜的东西。
程程“我们去看看嘛。”
程程哀求,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葡萄。
程程“就看看!我赌五毛钱,肯定能看见冻在里面的鱼!”
程述“鱼在冰层下面,傻瓜。而且你哪来的五毛钱?”
程程“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程程模仿着电视里的广告词,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
程程“而且,说不定有冻僵的锦鲤,我们把它救起来,它就会报答我们,让你下次数学考及格!”
程述“我上次是粗心,不是不会!”
程述抗议,但还是被程程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湖岸。
枯草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叹息,像在嚼着无数透明的薯片。
湖边立着个掉了漆的警告牌,写着“水深危险,请勿靠近”,字迹模糊得像醉汉的遗言。
程述犹豫了一下,但程程已经像只灵活的企鹅,蹑手蹑脚地踏上了湖边的冰层。
程程“看!没事!”
程程“我是冰上芭蕾舞演员,程·朵拉·卡布奇诺·程!”
程程在冰面上小心地滑行了几步,张开双臂,亮黄色的身影在灰白背景下旋转。
程述忍不住笑了:
程述“哪有人叫卡布奇诺的!”
她小心地也踩了上去,冰面比想象中坚固。
她们像两个探险家,在凝固的湖面上缓慢移动,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冻鱼和好运。
程程突发奇想。
程程“姐姐,你说如果现在冰裂了,我们会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吗?”
程述“只会掉进市政部门疏于管理的、充满水藻和淤泥的冷水里,然后感冒,发烧,错过下周末的动画片。”
程述冷静地分析,像个小号的法医。
程程瘪瘪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话梅糖,剥开糖纸,塞进程述手里。
程程“哦……”
程程“那吃颗糖,预防感冒。话梅糖富含……嗯……乐观维生素!”
程述接过糖,酸涩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就在这时,她脚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玻璃碎裂前的呻吟。
“咔——”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冬日午后,清晰得可怕。
程述低头,看见以她左脚为中心,蛛网般的白色裂纹正迅速蔓延。
她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关于变质吉利丁片和市政疏于管理的想法,全都蒸发得一干二净。
程述“程程……”
她声音干涩。
程程也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比湖面的冰还快。
但她没有像程述那样僵住,而是猛地向前冲了两步,一把抓住程述羽绒服的帽子,用力向后拽!
程程“上来!快!”
程程尖叫,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睛瞪得极大。
“咔嚓!”
冰面彻底破裂。
程述只觉得脚下一空,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住她的腿,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来。
她穿着橘红色羽绒服的身体开始下沉,沉重的布料吸饱了水,变成死亡的锚。
但程程没有松手。
她死死攥着程述的帽子,整个人向后倒,用身体的重量对抗着下拉的力量。
她亮黄色的身影在岸边上形成了一个倔强的支点。
程述“放开……你会……一起掉……”
程述呛了口水,湖水冷得让她牙齿打颤。
程程“闭嘴!”
程程“我……我赌上了一整包话梅糖!你不能输!”
程程吼她,声音带着哭腔,但手劲一点没松。
这算什么蠢话?程述想笑,却咳出更多的水。
她感觉程程的手在抖,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倾斜成一个危险的角度,但她就是不放手。
那双总是盛满星星的眼睛,此刻只有纯粹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蛮横的坚持。
后来是怎么被闻讯赶来的大人拉上来的,程述记不清了。
只记得被裹在带着烟味的陌生大衣里瑟瑟发抖时,嘴里还残留着话梅糖那古怪的、酸涩又甘甜的味道。
程程坐在她旁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亮黄色外套脏兮兮的,还在不停打喷嚏,却紧紧握着她的手。
程程“看,我就说……乐观维生素……有用吧?”
程程哑着嗓子,从另一个没湿透的口袋里又摸出一颗话梅糖,糖纸也皱巴巴的。
程述看着她,突然就哭了,眼泪混着湖水,咸得要命。
她不是因为后怕,也不是因为冷。
她只是觉得,程程这个傻瓜,为了她这个总是挑剔、冷静得不像话的姐姐,差点赔上了自己。
程述“下次……”
程述“下次……我要草莓味的。”
程述抽噎着,紧紧回握住那只冰冷的小手。
程程愣了一下,然后用力点头,脸上重新露出那种有点傻气的、像太阳一样的笑容。
程程“好!草莓味的!管够!”
那个冬天之后,程述再也没靠近过任何结冰的水面。
但她开始下意识地收集各种话梅糖,草莓味的反而吃得少了。
她总觉得,是那种独特的、先酸后甜的味道,在那个冰冷的湖水里,拉住了她,把她从那个“疏于管理的、充满水藻和淤泥”的现实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回来。
而拽住她的,是那抹亮黄色的、永不松手的、口袋里装满愚蠢梦想和乐观维生素的,她的小太阳。
她得守护好这个,用她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一切方式。
哪怕未来,需要用到比冰更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