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卯时的钟声刚过三响,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跪满了文武百官。朝服上的盘扣在薄雾中泛着冷光,每个人嘴里呼出的白气都凝成小小的云团,旋即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苏振庭站在文官之首,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能嗅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在龙涎香里,像一道隐形的伤口。
“哥,”身旁的苏振邦压低声音,朝服袖子下的手紧了紧,“真要今日?”
苏振庭没转头,目光望着太和殿紧闭的朱漆大门:“断腕之龙,正是剥皮剔骨的好时候。”说话间,他袖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折边角微微颤动。
石板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沈知意身着正红色凤袍,在宫女搀扶下穿过雾霭。凤袍上的金线绣着的凤凰仿佛活过来一般,随着她的脚步展翅欲飞。随行的老太监福安注意到,皇后娘娘右手的羊脂玉扳指正无意识地转动着,这是她从前在江南商号里核账时才有的小动作。
太和殿的铜环兽首门被内侍缓缓推开,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龙涎香扑面而来,让几个年轻官员忍不住掩住了口鼻。殿内光线昏暗,十八根盘龙金柱投下巨大的阴影,龙椅扶手上缠着三道浸血的白绫,像三道凝固的伤疤。
“陛下驾到——”唱喏声拖得又细又长,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明黄龙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脸色白得像上好的宣纸,左臂以明黄绸缎悬在胸前,空荡荡的袖管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百官齐刷刷跪下,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谁也不敢抬头看这位一夜之间失去左手的帝王。
苏振庭趁俯首时飞快抬眼,正好看到萧景珩右腿微微一滞,显然是内伤未愈。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众卿平身。”萧景珩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不出情绪。
百官起身时,苏振庭一步踏出朝班,高举奏折:“臣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惊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陛下龙体受损,实乃后宫不宁、龙脉动荡之兆!皇后沈氏入主中宫三年无所出,德行有亏,请陛下废黜皇后,另择贤淑以安龙脉!”
话音刚落,七八位官员同时出列,齐声附和:“请陛下废后以安龙脉!”声音响彻大殿,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发抖。
萧景珩坐在龙椅上,右手死死抓着扶手断裂处,指节泛白。白绫下渗出细密的血珠,在明黄绸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很平静,却让所有人心里一寒——这位年轻的帝王只有在暴怒时才会这样笑。
“苏相是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冷意,“朕断一臂,是皇后之过?”
沈知意在女官队列中站得笔直,扳指转动的速度悄悄加快了。她看着萧景珩紧握扶手的右手,那里有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此刻正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苏振庭跪行三步,额头几乎触地:“臣不敢质疑天威!只是司天监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妖星犯主,恰与沈氏入宫时间吻合!”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惊雷。七月的雷雨不稀奇,但在这死寂的太和殿里炸响,倒像是老天爷也在发怒。
“哦?”沈知意忽然迈出一步,凤冠上的珍珠串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苏相此言,可有证据?”
满殿寂静。谁也没想到,这位三年来对朝政从不过问的皇后,竟敢在这种时候开口。苏振庭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镇定下来:“皇后娘娘是想质疑老臣?”
沈知意没回答,只是缓缓走上丹陛。她的凤袍裙摆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每走一步,殿内的气氛就凝重一分。走到离龙椅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卷暗黄色的卷轴。
卷轴封皮上用金线绣着一条盘龙,龙爪下踩着一只青色的蚨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此乃《龙元秘录》,”沈知意的声音清亮,回荡在大殿里,“先帝亲书传于后世君主,苏相可认得?”
萧景珩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登基三年,遍寻先帝遗物却从未见过这秘录,没想到竟在沈知意手中。
苏振庭脸色骤变,强作镇定地呵斥:“妖后竟敢伪造先帝遗物!拿下!”
“伪造?”沈知意冷笑一声,手指在卷轴边缘轻轻一捻,展开一角,“苏相可知秘录第三卷记载何事?正是先帝御批的‘青蚨治国策’——而策文旁,有相爷令尊苏太尉的亲笔签名呢。”
苏振庭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打翻了身前的青铜香炉。香灰撒满他的紫色官袍,混着头上的冷汗,狼狈不堪。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角落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柳絮端着的汤药托盘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泼洒一地,溅湿了跪在旁边的一个宫女裙摆。
“哎呀!奴婢该死!”柳絮尖叫着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的吴侬软语,一边慌乱地用衣袖擦拭地上的汤药,一边连连磕头,“贵妃娘娘饶命啊!”
她的银簪在擦拭时划破了那宫女的手腕,一滴血珠渗出,落在地上的药汁里。诡异的是,药汁接触到血液后竟冒起了青烟。柳絮“惊恐”地举起银簪,针尖已经变得漆黑。
“这……这是怎么回事?”柳絮颤声问道,眼睛却瞟向那宫女散落的袖口。
沈知意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抓住那宫女的手腕,另一只手扯开她的衣袖。一卷油纸包裹的东西从袖中掉落,滚到苏振庭面前。
沈知意捡起油纸包展开,里面是一叠密信。她扫了一眼,声音陡然拔高:“苏相!这是你写给苏贵妃的密信吧?‘事急,需加速行刺,青蚨虫卵已送江南……’”
萧景珩猛地从龙椅上站起,右手按上御座前的玉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白,嘴唇却红得像要滴血:“以朕之血,鉴此忠奸!”
话音落,他抓起玉玺猛地划过右手掌心。鲜血涌出,滴落在密信上。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血珠没有散开,反而凝结成一只只细小的青蚨虫形状,在纸上微微蠕动。
更诡异的是,萧景珩左臂悬着的白绫突然被鲜血浸透,断裂的伤口处浮现出一个青色的印记,形状竟与沈知意后心的青蚨图案一模一样!
苏振庭面无人色,瘫软在地:“不……不可能……青蚨印记只在圣女身上……”
“圣女?”沈知意看向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禁军统领李云峰手持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闯入:“启禀陛下!沈将军密函!”
密函在百官手中传阅,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函中详细记载了苏振庭如何勾结江南织造,将青蚨虫卵藏于贡品绸缎中,意图用“子母换血”之术操控皇室血脉。附件里还有苏振庭与外戚往来的书信,字迹与之前的密信如出一辙。
萧景珩看着密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福安连忙递上锦帕,他捂嘴咳出的血迹落在雪白的丝帕上,竟也诡异地凝聚成青蚨虫形状。
“陛下!”沈知意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查看他的状况。
“不必。”萧景珩挥手制止她,攥紧血帕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抬眼看向沈知意,目光复杂得像一潭深水——有质疑,有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探究。
“柳絮!”萧景珩突然转向那个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后宫或有其他毒物,朕命你彻查!”
柳絮磕头谢恩,声音依旧带着哭腔,眼角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奴婢遵命。”袖中的银针已经准备好了。
沈知意趁乱将《龙元秘录》第三卷藏进朝服暗袋,扳指转动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看着萧景珩用带着血迹的手指拿起玉玺,在暂停废后议案的圣旨上用力盖下。
“苏相勾结外戚,打入天牢!”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苏贵妃禁足永寿宫!后宫诸事,由皇后协理!”
退朝时,萧景珩起身的动作有些踉跄。他用独手撑住龙椅扶手,断腕处的白绫又渗出了血。经过沈知意身边时,他停了停,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知意,你究竟是谁?”
沈知意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屈膝行礼。直到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她才直起身,抬头望向龙椅上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
阳光透过殿门照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映得那血迹里的青蚨虫形状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