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教室窗沿时，谢语棠正将最后一张卷子的边角抚平成直角。纸张边缘贴合指腹的瞬间，她想起午后的雨——以及雨伞下那个与此刻喧嚣截然相反的剪影。
谢语棠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书本，把新发的卷子一张张抚平边角，叠放整齐。旁边的祝平动作更快，三两下就把东西扫进书包，拉链“唰”地一声拉上。
“语棠！”祝平把书包甩到肩上，侧过身，脸上带着爽朗的笑，“一起走一段？你往哪个方向？”
“嗯，好。”谢语棠点点头，背起书包，“东门那边。”
“巧了！我也走东门！”祝平一拍手，很自然地挽起谢语棠的胳膊，“走走走，路上还能聊会儿！”
两个女生并肩走出教室，融入放学的人流。夕阳把她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教学楼到东门有一段不算短的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香樟树，枝叶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晃。
祝平是个天生的聊天好手，话题跳跃得像林间的小鹿。从吐槽新班主任的板书太潦草，到抱怨食堂的糖醋排骨甜得齁死人，叽叽喳喳，活力四射。谢语棠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声，目光掠过一张张擦肩而过的、带着放学后轻松神情的面孔。
当她们走过篮球场外围时，一阵更加响亮的喧哗声浪扑面而来。场边围了不少人，场内的篮球撞击地面发出沉闷有力的“砰砰”声，夹杂着少年们兴奋的呼喝。
谢语棠下意识地朝场内望了一眼。
几个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正在激烈地拼抢。周畅的身影异常醒目，他刚完成一个漂亮的带球过人，动作流畅有力，引起场边一阵女生的小声尖叫。而易忻菱，那个传说中的学神，正站在场边不远处一棵开花的紫薇树下。她怀里抱着两瓶水，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场上的比赛。晚霞的光温柔地勾勒着她甜美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几个男生似乎想上前搭话，但看到她专注的神情，又有些犹豫地停在了几步之外。
祝平也看到了那边，她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谢语棠听清：“喏，看那边，大型‘孔雀开屏’现场直播。”
谢语棠的视线却像有自主意识，飞快地扫过周畅，掠过易忻菱，最终定格在球场边线外、一个抱着好几瓶矿泉水的人影上。
是祝安。
他站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地方，脸上依旧是那种过分灿烂的、仿佛永远不会累的笑容。他怀里抱着至少五六瓶水，像个尽职的后勤部长。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奔跑的周畅，每当周畅做出一个精彩动作，他就立刻用力地鼓掌，大声喝彩：“畅哥牛逼！”“好球！”，声音洪亮得甚至有点突兀，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能量都灌注进去，为周畅的每一次奔跑、每一次投篮摇旗呐喊。
汗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在夕阳下闪着光。他笑得那么用力，眼角都挤出了细细的纹路，仿佛这一刻的喧嚣和归属感，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谢语棠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前这热烈到有些吵闹的场景，与午后小树林里那个蹲在破纸箱前、温柔低语的身影，在她脑海里无声地切换、重叠。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像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她一下。
“你弟他……”谢语棠看着那个卖力鼓掌、大声喝彩的身影，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好像……真的很喜欢跟着周畅？”
“他？”祝平顺着谢语棠的目光看过去，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语气里那种亲昵的嫌弃又冒了出来，“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啧，怎么说呢，跟中了邪似的。周畅放个屁他都觉得是香的！鞍前马后，跑腿打杂，乐此不疲。”她摇了摇头，像是无法理解，“不过你也别看他现在喊得欢，好像多热血似的。其实吧，他骨子里……跟这闹腾劲儿不太一样。”
谢语棠的心弦像是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不一样？”
“嗯。”祝平看着远处祝安又一次因为周畅的进球而激动得跳起来的背影，眼神里那点惯常的嫌弃淡了下去，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声音也低缓了些，“他其实……挺安静的一个人。或者说，挺能一个人待着的。尤其喜欢下雨天。”
“下雨天？”谢语棠有些意外。
“对。”祝平点点头，目光放空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画面，“小时候就这样。一下雨，别的小孩都嫌烦，关在家里闹腾。他就特别安静，能搬个小板凳，坐在窗户边，对着玻璃外面哗啦啦的雨，一看就是小半天。也不说话，就看着。那眼神吧……”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问他看啥呢，他就嘿嘿一笑，说‘听雨唱歌呗’，然后又开始没心没肺地闹腾。”
祝平耸耸肩，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我弟没救了”的表情，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轻快：“你说怪不怪？反正我是搞不懂他。不过也习惯了，他这人就这样，外面一套，里面一套。外面看着跟个二傻子似的，精力多得用不完。骨子里想啥呢？谁知道！可能就喜欢这种闹哄哄的感觉吧，显得热闹？”
谢语棠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篮球场边。
夕阳的光线变得越发浓稠，带着一种将尽未尽的热度，把祝安卖力鼓掌的身影拉得很长。他脸上那夸张的笑容在金色的余晖里，像一张精心绘制、却微微有些脱色的面具。汗水还挂在他的鬓角，折射着最后一点光。
祝平最后那句“外面一套，里面一套”和“喜欢下雨天”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她看着他，看着他在人群边缘努力燃烧自己、为他人照亮的样子。
耳边，祝平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其他班级的趣事，声音清脆。但谢语棠的心思，却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走了。她想起了午后树荫下，那把倾斜的伞，那片深色洇开的校服肩头，还有那三只挤在一起、发出满足咕噜声的小小生命。
“语棠？语棠！”祝平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疑惑，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想什么呢？这么出神？东门到啦！”
谢语棠猛地回神。眼前果然是学校东门那熟悉的铁艺大门，穿着各色校服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地涌出去。夕阳沉得更低了，天边只残留着一抹燃烧过后的、疲惫的橙红。
“啊？哦，到了。”她有些仓促地应道，脸上浮起一丝被抓到走神的赧然，朝祝平笑了笑，“今天谢谢你陪我走。”
“客气啥！”祝平大大咧咧地挥挥手，笑容在暮色里依旧明亮，“明天见啦！对了，数学预习别忘了啊，听说老张头明天要抽查！”她朝谢语棠挤挤眼，转身汇入了出校门的人流，脚步轻快。
“明天见。”谢语棠对着祝平的背影轻声说。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随着人流离开。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吹起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掌心——那里，午后被自己掐出的几道浅浅弯月形印记，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平滑的肌肤纹理。
可那种微麻的悸动感，却仿佛顺着指尖，悄然爬上了心口，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余韵。像一滴浓墨，悄无声息地落入澄澈的水中，缓缓晕染开一片化不开的深色。
远处篮球场的喧嚣似乎渐渐散去了。暮色四合，校园广播里传来悠扬的、宣告闭校的轻音乐。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谢语棠最后望了一眼校园深处，那里已是一片朦胧的暗影。她转过身，背对着那片曾上演过无声戏剧的操场和林荫道，汇入了归家的人流。校门外，城市的灯火已然璀璨，车流如织。
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灰扑扑的自己，一个活在他人光芒阴影里、笑容如同面具的男生，一场雨后的偶然窥见……高中生活庞大而复杂的序章，就在这万家灯火的映照下，带着初识的微澜和未解的谜题，悄然翻开了第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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