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山巅,雪粒在呼啸的寒风中打着旋儿,撞击在玄冰殿厚重的殿门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殿内,寒意更甚,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林渡跪在冰冷的玄玉石阶下,背脊挺得笔直,月白的弟子服衬得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那是黑风渊死气寒毒留下的、难以根除的印记。他低垂着头,声音却异常清晰
“师尊,弟子……想下山游历。”
殿上首,玄玉冰座中,顾景柏的身影仿佛与殿内的寒气融为一体。他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那节奏如同冰棱碎裂的脆响,一下,又一下。殿内只剩下这单调的叩击声和窗外永不止歇的风啸。
许久,久到林渡几乎以为师尊不会回应,或者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一句冰冷的“胡闹”或“根基未稳”驳回时。
那叩击声停了。
顾景柏缓缓睁开眼。那双冰石般的眸子落在阶下的弟子身上,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里,似乎还残留着黑风渊冰尘湮灭的余韵,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更深沉的疲惫。
“想去何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林渡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压抑不住的、近乎傻气的光芒:“回师尊!弟子想去凡俗界看看!听说南边繁华,有好多有趣的人和事!还有……弟子想顺道去趟万宝阁,看看有没有能温养经脉、祛除寒毒余根的好东西!”他语速飞快,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雀跃,仿佛刚才那点苍白虚弱都是错觉。
顾景柏的目光在他过分“活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似乎穿透了这层浮夸的兴奋,看到了更深的东西——或许是弟子眼中深藏的一丝寻求突破的渴望,或许是那寒毒纠缠下的隐痛,又或许,是那句“这条命早就是师尊的”带来的、无法言喻的沉重。
“嗯。”一个单音节,从顾景柏唇间逸出。
林渡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咧开嘴笑出声,但随即想到什么,又猛地憋住,只把嘴角用力往上扯,努力做出一个“我很稳重”但又实在忍不住高兴的古怪表情:“谢师尊!弟子一定谨守门规,勤加修炼,绝不惹事!定会……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顾景柏看着他强装镇定却又压不住眉梢飞扬的样子,没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指尖微动,一枚非金非玉、触手冰寒的玄色令牌无声地滑落到季安澜身前的地面上,令牌上只有一道极简的冰棱刻痕。
“若有生死之危,捏碎它。”声音依旧冷淡,却是不容置疑的护身符。
林渡郑重地将令牌捧起,贴身收好,那股冰寒之气似乎能瞬间抚平他因激动而有些紊乱的气息。他再次叩首:“弟子谨记!”
站起身,他转身欲走,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走到殿门口,寒风卷着雪沫扑了他一脸,他却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凛冽都带着自由的味道。
“林渡。”
身后传来师尊的声音,平静无波。
林渡立刻站定,回身,脸上那点雀跃瞬间收敛,换上一副无比认真、甚至有点傻愣愣的表情:“师尊还有何吩咐?”眼神清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
顾景柏看着他这瞬间切换的模样,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沉默了半息,才道:“……令牌,收好。”
“是!师尊放心!”季安澜用力点头,笑容灿烂。
顾景柏不再看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殿内又只剩下亘古不变的寒冰。
季安澜这才真正转身,大步踏出宫殿。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殿内彻骨的寒意,也隔绝了那道落在他背影上、多停留了半息的目光。
南境,临渊城。
此城扼守交通要道,背靠连绵矿脉,端的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空气中不再是冰雪的清冽,而是充斥着各种香料、酒气、汗味以及灵材矿石混杂的奇异气息。
季安澜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头发随意束着,脸上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此刻正坐在城里最喧嚣的“醉仙楼”二楼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几碟凡俗界常见的卤味和一大碗堆得冒尖的牛肉面。
只是他的吃相……着实不敢恭维。
“吸溜——呼噜噜——” 他埋头在面碗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汤汁溅到了桌子上,几滴油星还挂在了他微翘的嘴角。他一边毫无形象地扒拉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旁边一桌明显是散修打扮的人嚷嚷:“哎!大哥!这、这牛肉面可真带劲儿!比我们山里那清汤寡水的玩意儿好吃多了!你们城里人可真会享受啊!”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充满了对“城里生活”的向往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傻气。
那几个散修被他吵得直皱眉,看他穿着普通(季安澜特意换了),举止粗鲁,说话又愣头愣脑,只当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小子,懒得搭理,敷衍地嗯啊两声便转回头去。
季安澜毫不在意,继续埋头苦干,只是那埋头瞬间,他清澈眼底飞快掠过一丝精光——那几个散修腰间鼓囊囊的储物袋和袖口不经意露出的、带着某种特殊标记的符箓一角,已被他不动声色地记下。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爽朗清越的笑声,那笑声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楼内的嘈杂
“哈哈哈,好酒!掌柜的,今日二楼所有朋友的酒水,都记在本公子账上!”
话音未落,一道明丽的身影已出现在楼梯口。
来人一身水色织锦云纹长袍,衣料华贵得在略显昏暗的酒楼里仿佛自带柔光,腰间束着金丝玉带,悬挂着一枚流光溢彩的蟠龙玉佩和几个精巧的储物香囊。他手持一柄白玉为骨、绘着水墨山水的折扇,未开已显风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眉毛平直浓密,眉峰转折自然,眼尾略上扬,左眉尾处有淡白色旧疤痕,右耳垂中部有微小凹点, 他脸上笑容灿烂,仿佛把整个临渊城的阳光都带上了二楼。
正是沈家二公子,沈清怀。
他这一嗓子,顿时让二楼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喧哗和道谢声。沈清怀显然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笑吟吟地摇着扇子,目光在二楼逡巡,如同巡视自己领地的孔雀,最终,那带着笑意的、充满好奇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窗边那个吃得满脸油光、正傻乎乎抬头看他的季安澜身上。
没办法,在一群或谄媚或惊讶或警惕的目光中,季安澜那纯粹是看“热闹”和“有钱人”的傻愣眼神,实在太显眼了。
沈清怀眼睛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件。他无视了那些想上前攀谈的人,步履轻快地径直走到季安澜桌边,玉骨扇“唰”地一收,敲了敲桌面,笑容亲切得毫无距离感:
“这位小兄弟,面香否?”
季安澜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和通身的气派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咽下嘴里的面条,还差点噎着,拍了拍胸口才缓过来。他仰起脸,看着沈清怀那张过分好看的脸,眼神里的“傻气”瞬间放大,带着点局促和受宠若惊:“香!可香了!公子您……您也来一碗?我请……哦不,您肯定看不上……”他低头看看自己碗里快见底的面汤,又看看沈清怀那身价值不菲的行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个带着点油渍的、憨厚的傻笑
沈清怀被他这反应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动作自然流畅,仿佛两人是多年老友:“无妨无妨,酒肉穿肠过,皆是人间乐,小兄弟吃得开心,我看着也欢喜”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安澜,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发现新玩具般的光芒,“小兄弟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啊?瞧你这身板,也是个练家子?”
季安澜心里的小人儿瞬间绷紧了弦,脸上却笑得更加“憨傻”,他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对对!我从北边山里来的!我们那儿……嗯……猎户,对,打猎的!力气大着呢!”他挥了挥胳膊,展示了一下并不夸张的肌肉,“跟着……跟着村里的老猎头学了点把式,嘿嘿。”他刻意把“老猎头”说得含糊,眼神飘忽,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对“城里贵人”的敬畏和藏拙。
沈清怀摇着扇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更浓的兴趣。他阅人无数,眼前这年轻人虽然装得笨拙,但那双眼睛深处偶尔闪过的灵光,以及那看似随意坐姿下隐含的力量感,绝非普通猎户能比。有趣,太有趣了
“原来是北边来的小兄弟,难怪带着股爽利劲儿!”沈清怀从善如流,仿佛完全相信了他的话,热情地招呼小二,“再来三碗你们这最好的牛肉面,多加肉,再切两斤上好的酱牛肉,烫一壶最好的‘玉泉酿’,我请这位小兄弟好好尝尝临渊城的味道”
“好嘞!沈公子您稍等”小二高声应和,跑得飞快。
季安澜看着瞬间摆满桌子的酒肉,眼睛瞪得溜圆,那“傻气”里掺杂了几分真实的惊讶和……对美食的渴望。他咽了口唾沫,对着沈清怀露出一个感激涕零、甚至有点不知所措的笑容:“公、公子……您太客气了,这……这怎么好意思……”
“相逢即是有缘!”沈清怀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酒液清冽,香气扑鼻。他举杯,笑容灿烂得晃眼,“在下沈清怀,最爱结交天下英豪……和有趣的朋友,小兄弟怎么称呼?”
季安澜赶紧双手捧起酒杯,动作笨拙得差点洒出来,脸上堆满憨笑:“我叫季安!公子叫我小安就行!”他报了个名,眼神依旧“清澈见底”,带着点乡下人进城被富贵砸晕的晕乎感,“沈公子您真是……真是个大好人,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哈哈哈哈哈!”沈清怀被他这朴实的马屁拍得通体舒泰,笑声更响亮了,“小安兄弟说话真有意思,来,别光看着,趁热吃”他热情地招呼着,自己却只小口抿着酒,那双桃花眼始终带着笑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看似狼吞虎咽、实则每一口都吃得恰到好处、甚至能完美避开酱汁弄脏袖口的“傻猎户”。
酒过三巡(主要是季安澜在吃,沈清怀在看),桌上的肉食被扫荡了大半。
沈清怀用玉扇轻轻点了点桌面,状似随意地问道:“小安兄弟接下来有何打算?就在临渊城落脚了”
季安澜正拿着一根酱骨头啃得满嘴油光,闻言抬起头,眼神茫然地眨了眨,含糊道:“啊?打算?没……没啥打算啊。就想……到处看看,长长见识。听说南边更暖和,好玩的多”他傻笑着,把“没心没肺”演了个十成十
“巧了!”沈清怀一拍扇子,脸上露出“正中下怀”的欣喜笑容,“我正好要往南边去处理点家族生意上的小事儿,路上正缺个伴儿解闷。小安兄弟若是不嫌弃,不如与我同行?路上食宿我全包了,保管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南境繁华,如何?”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热切,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友谊之光”,仿佛能融化一切隔阂
季安澜啃骨头的动作顿住了,满嘴油光,傻乎乎地看着沈清怀。他内心警铃大作:这沈七公子热情得过头了,无事献殷勤……但对方身上那种光明正大的富贵气和自来熟,又确实像极了传说中那种“钱多烧得慌就爱到处撒钱交朋友”的顶级纨绔
“傻气”在他脸上凝固了一瞬,随即化开,变成一个受宠若惊、仿佛被天降馅饼砸晕的、大大的、带着油渍的笑容
“真、真的吗”他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骨头扔掉,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对“包食宿免费旅行”的无限向往。
“好,爽快!”沈清怀满意地大笑,玉扇“唰”地展开,风流倜傥,“那咱们可说定了,明日辰时,城东‘悦来’客栈门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沈公子!”季安澜用力点头,笑容憨厚真诚,继续低头啃他的骨头,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飞快掠过一丝与脸上傻气截然不同的、如冰似电的锐利审视,悄悄扫过沈清怀腰间那枚蟠龙玉佩的纹路。
窗外,临渊城的喧嚣依旧,阳光透过窗棂,在堆满残羹冷炙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