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针冷酷地跳过凌晨三点。苏念又一次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毕业设计的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沉重感。电脑屏幕上那些未完成的建模图、混乱的草图、导师邮件里那些“建议”和“期望”，此刻都化作了无数细小的、闪着寒光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太阳穴上，搅得她脑仁生疼。
胃里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回音的咕噜声。烦躁感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上来，勒得更紧了。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试图屏蔽一切感官，但黑暗和寂静反而放大了身体内部的不适和脑海里的喧嚣。不行，再这样躺着，她觉得自己会疯掉。
苏念猛地坐起身，胡乱抓起床边椅背上的米白色粗线开衫裹在身上。初春深夜的空气带着料峭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入皮肤，让她打了个激灵，头脑反而清醒了一瞬。她需要食物，需要一点能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哪怕是24小时便利店里冰冷的饭团也好。
趿拉着毛绒拖鞋，苏念悄无声息地穿过公寓寂静的走廊，推开沉重的单元门。清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湿润泥土和刚刚萌发的草叶气息。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街道上拉长她孤独的影子。偶尔有晚归的车辆疾驰而过，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随即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她住的公寓楼位于一条不算热闹的小巷深处。巷子两旁大多是些颇有年头的低矮建筑，白天看起来灰扑扑的，此刻在夜色中只剩下沉默的轮廓。当苏念裹紧开衫，缩着脖子，习惯性地快步走过巷子中段时，一个几乎被她忽略的角落，忽然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家白天总是紧闭着木门的铺子，小小的门脸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发白，深褐色的木质招牌挂在门楣上方，字迹模糊难辨，只能勉强看出“星辰”二字，后面似乎还有字被藤蔓彻底覆盖了。苏念搬来这里快一年，从未见它开过门，甚至一度以为它早已废弃。然而此刻，在那扇爬满了枯藤（如今已透出点点新绿）的旧木门缝隙里，竟然不可思议地透出了一线温暖、柔和的黄色灯光！
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一股极其浓郁、甜蜜、温暖到近乎醉人的烘焙香气，正丝丝缕缕地从那狭窄的门缝中顽强地钻出来，强势地侵占了她的鼻腔。那绝不是便利店里工业化食品的味道，而是……新鲜出炉的蜂蜜蛋糕混合着烘烤坚果的醇厚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焦糖融化时特有的、深沉而诱人的甜润气息。这香气在清冷寂静的午夜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只温暖的手，带着巨大的诱惑力，轻轻拉扯着她疲惫的神经。
鬼使神差地，苏念停住了脚步。胃里的空虚感在香气的刺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而那份盘踞在心头的焦虑和烦躁，竟在这奇异的、温暖的甜香面前，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她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去便利店的方向，朝着那扇透出光亮的旧木门挪去。
站在门前，那诱人的香气更加清晰浓郁了。苏念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一半是因为这深夜的奇遇，一半是因为自己这近乎唐突的行为。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给自己鼓足勇气，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碰了碰那冰凉粗糙的木门。
“吱呀——”
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带着岁月锈涩感的门轴转动声响起。门，竟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谁呀？”一个温和、慈祥，带着老年人特有沙哑质感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声音里没有警惕，只有一丝淡淡的询问。
苏念像是被这声音烫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后退逃跑。但她的动作慢了一步，灯光已经勾勒出她的身影。她僵硬地站在门口，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像个误闯禁地的孩子。“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看到灯亮着，闻到香味……”她语无伦次，声音细若蚊蚋，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借着门内透出的暖黄光线，苏念看清了说话的人。
那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银丝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用一根古朴的木簪固定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极其干净的蓝白格子棉布围裙，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很直。此刻，她正微微弯着腰，戴着一副厚厚的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从一台看起来同样有些年头的、镶嵌着搪瓷面板的烤箱里，取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圆形蛋糕模具。
就在她将蛋糕模放在操作台耐热垫上的那一刻，一股更加汹涌澎湃的、带着蜂蜜的极致甘甜、烘烤坚果的浓郁酥香以及温暖面点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苏念整个人温柔地包裹其中。那香气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像一层温暖的、带着甜味的薄纱，轻柔地覆盖在她冰冷焦躁的感官上。小小的空间里，每一寸空气都仿佛被这甜蜜的暖意浸透了。
老奶奶看清门口站着的苏念，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开了一个极其温暖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花瓣一样舒展开来。“哎呀，是隔壁楼的小姑娘吧？我常在窗户那儿看见你，总是很晚才背着大包回来，有时候天都快亮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熟稔的关切，仿佛她们早已相识，“失眠了？被我这老家伙的香味勾出来的？”
苏念惊讶于对方的观察力，更被那笑容中的善意抚慰，紧张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小声说：“嗯……有点睡不着，想出来透透气，买点吃的。”
“来得正好！快进来，外面冷飕飕的。”老奶奶热情地招呼着，摘下手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这‘失眠特效药’刚出锅，药效正好！”她指了指那个金灿灿、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蜂蜜蛋糕，蛋糕表面点缀着烤得焦香的杏仁片，还在滋滋地冒着细小的油泡，边缘微微焦褐，形成完美的脆壳。
一股巨大的暖流涌上苏念心头，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尴尬。她顺从地走进这间小小的烘焙坊。
铺面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局促。靠墙是一排老式的玻璃展示柜，此刻空荡荡的。中间是操作区和那个古老的烤箱。角落里堆放着整齐的面粉袋和各种原料罐子。空气里除了那霸道的蛋糕香，还混合着淡淡的、干净的肥皂味和一丝陈年木头的沉稳气息。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一张装裱在朴素木框里的泛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笑容灿烂，背景似乎是一家更大、更敞亮的面包店。男人穿着白色烘焙服，英气勃发；女人依偎着他，眉眼弯弯，正是眼前老奶奶年轻时的模样。
“坐吧孩子，别拘束，就当自己家。”老奶奶——梅姨，她这样自我介绍道——利落地切下一大块蛋糕。蛋糕体蓬松柔软，内里呈现出诱人的蜂巢状结构，浓郁的、流动的蜂蜜光泽在灯光下闪烁。她将蛋糕放在一个印着小碎花的厚实白瓷盘里，又从一个保温壶里倒出一杯温热的牛奶，一起放在靠墙的一张小小的、铺着格子桌布的木圆桌上。“我叫梅姨。来，趁热吃，这‘药’凉了效果就打折啦！”
苏念在梅姨慈祥目光的注视下，拿起旁边一把同样有些年头的银色小叉子。叉子尖轻轻碰触蛋糕边缘，那酥脆的外壳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她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瞬间，舌尖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丰富的甜蜜包裹。蛋糕体入口即化，蓬松得如同云朵，蜂蜜的天然甘甜醇厚而不腻，完美地渗透在每一个细密的气孔里。烤得香脆的杏仁片提供了绝妙的口感层次，咀嚼间释放出浓郁的坚果油脂香气。温热的牛奶恰到好处地滑入胃中，带来一种由内而外的、熨帖至极的舒适感。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温柔地抚平了她紧绷的神经，那些喧嚣的焦虑、尖锐的压力，被这纯粹而强大的甜美暖流冲刷着，渐渐退潮，露出了久违的平静河床。
“好吃吗？”梅姨坐在她对面的小凳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像在看自家贪吃的孩子。
“太好吃了！梅姨！”苏念由衷地赞叹，声音因为激动和满足而微微发颤，眼眶甚至有些发热，“真的……这是我吃过最棒的蛋糕！感觉……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心里也没那么慌了。”她忍不住又叉了一大块。
“喜欢就好。”梅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遥远的过去。“以前啊，我家老头子也总这样，一有点心事就翻来覆去睡不着，跟烙饼似的。”她的声音轻柔下来，带着回忆的暖意，“他做面包是一把好手，可心思重，店里的事啊，家里的事啊，都搁在心里琢磨。我呢，就琢磨各种方子，想让他吃了能舒坦点。试了好多种，最后发现，就这个蜂蜜蛋糕，他最买账。”她指了指墙上那张泛黄的照片，“他说啊，吃了这个，心里就像点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那些烦心事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眼皮子自然就打架了。”
“后来呢？”苏念轻声问，叉子停在半空，被这温馨的往事吸引。
梅姨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丈夫爽朗的笑容上，眼神温柔得像一泓静谧的湖水。“后来啊，”她的声音平静而悠远，没有丝毫的悲戚，只有深沉的眷恋，“他先去天上帮我占位置了。他说那边风景好，地方宽敞，让我别着急，慢慢来。”她顿了顿，环视着这间小小的、深夜才亮灯的烘焙坊，“这店以前是我们俩一起开的，叫‘星辰烘焙坊’，白天晚上都热闹。他走了以后，白天我一个人忙活，总觉得空落落的，累得慌。索性就把白天关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下来做点自己喜欢的，给街坊邻居解解馋，也当……”她微微抬起头，目光投向操作间后方一架小小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木梯，“也当是陪陪他。他在的时候，就喜欢鼓捣些新花样，晚上也常待在这儿。”
苏念顺着梅姨的目光望去。那架木梯非常窄小，通向一个低矮的阁楼入口。入口处垂着一块深蓝色的粗布帘子。此刻，一束皎洁的月光，正透过阁楼高处那扇小小的、圆形的窗户，斜斜地照射下来，穿过布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清冷的、流动的银辉。
“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上去。”梅姨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详，“那上面地方小，就够放把旧藤椅。窗户对着东边。他说过，地上有烦恼，想不通了，就抬头看看天。天上的星星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总有一颗是为你亮的，在看着你，陪着你呢。”她收回目光，看着苏念，“丫头，你也上去看看？兴许，也能找到属于你的那颗星星？”
苏念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看着梅姨眼中那份历经沧桑却依然澄澈的平静，看着月光下那架通向星空的木梯，胃里是温暖甜蜜的蛋糕，手里是温热的牛奶，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房。她点点头。
梅姨笑了笑，示意她自己上去。
苏念放下叉子，走到木梯前。木梯很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带着岁月的回响。她掀开深蓝色的布帘，弯腰钻了进去。
阁楼比她想象的还要狭小，高度仅容人勉强站直。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书籍纸张和晒过太阳的棉布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靠墙果然放着一把旧藤椅，椅垫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素色棉布。正对着她的，就是那扇小小的、圆形的天窗。
此刻，没有窗帘的遮挡，整片浩瀚的夜空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眼前。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密密麻麻地镶嵌着无数颗钻石般的星辰，它们或明或暗，或聚或散，闪烁着清冷而永恒的光芒。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亘天际。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入，将小小的阁楼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银辉里。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模糊成一片光晕，反而更衬得这片星空的纯粹与浩瀚。
苏念屏住呼吸，在藤椅上坐下。一股寒意透过藤条渗入身体，但很快就被一种更强大的宁静所取代。她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那片星空。那些闪烁的光点，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将她心中那些纠缠的焦虑、对未来的迷茫、对毕业设计的担忧，都吸走了，稀释在这无垠的宇宙中。她想起了梅姨的话：“总有一颗是为你亮的。”她下意识地在星空中寻找着，哪一颗属于她？哪一颗又在默默注视着她？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一种莫名的慰藉。
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星移斗转，只有月光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楼下传来梅姨轻微的咳嗽声，苏念才恍然回神。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深沉的疲惫感袭来，眼皮变得沉重。不是那种被压力折磨后的精疲力竭，而是一种被温暖和安宁浸透后，自然而然涌起的困倦。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木梯。梅姨已经将剩下的蛋糕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又用一根细细的红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桌上还放着一杯新倒的温水。
“怎么样？上面风景不错吧？”梅姨笑着问，眼神了然。
苏念用力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很美……感觉……心里安静了好多。”她指了指油纸包，“梅姨，这个……”
“带回去。”梅姨不由分说地把蛋糕塞进她手里，又把温水递给她，“喝了水再走。要是回去还睡不着，就再吃点蛋糕。别怕麻烦，睡不着就来找梅姨，我这儿别的没有，热牛奶和‘失眠药’管够。”
油纸包在手中传递着温热的触感，蛋糕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苏念捧着这份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午夜礼物，喉咙发紧，只能再次用力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