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尖叫。6:30 AM。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精准地、又一次劈开了林默混沌的知觉。
他猛地坐起,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撞得生疼。每一次苏醒,都像是溺水的人被强行拽回水面,带着劫后余生的窒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绝望。他急促地喘息,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身下廉价床单粗糙的纹理,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他存在于“此刻”的证据。天花板上那块熟悉的水渍,形状像个扭曲的问号,沉默地悬在那里,嘲笑着他徒劳的挣扎。
又是这里。又是这个盒子一样的出租屋。又是……29岁生日。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完成着洗漱的动作。镜子里的脸,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枯井。水龙头流出的冷水拍在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清晰的痛感传来,不是梦。
便利店。玻璃门开合的电子音永远是那句机械的“欢迎光临”。林默甚至不需要看,径直走向冷柜。指尖触到冰冷的塑料包装,拿起那个永远不变的、夹着蔫黄生菜和可疑粉色火腿片的三明治。他麻木地撕开包装,味同嚼蜡地咀嚼着。熟悉的、廉价蛋黄酱的甜腻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防腐剂气息,恶心得他几乎要吐出来。这味道,已经成了他这诅咒轮回里无法摆脱的、令人作呕的背景音。
地铁一如既往地拥挤。汗味、廉价香水味、早餐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林默被人潮裹挟着,像沙丁鱼罐头里的死鱼,随波逐流。车厢摇晃,陌生的肩膀和背包不断撞击挤压着他。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前三次终结的瞬间——刺耳的刹车声和挡风玻璃碎裂的恐怖景象;眼前骤然发黑、键盘砸在额头的冰凉触感;还有那令人窒息的、雪崩般将他彻底掩埋的A4纸洪流……每一次死亡的冰冷触感,都刻骨铭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这点疼痛来对抗记忆里汹涌的恐惧。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嘀”的一声,指纹打卡机闪烁着无情的绿光。走进办公区,沉闷压抑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格子间像蜂巢的囚室,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低鸣,如同垂死昆虫的哀鸣。屏幕上堆积如山的未读邮件图标闪烁着猩红的光点,无声地尖叫着。项目进度表上,象征他负责模块的那条线,顽固地停留在刺眼的红色预警区。一切都精确地复刻着前三次的轨迹,分毫不差。一种冰冷的宿命感顺着脊椎缓缓爬升,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林默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要弹跳起来。他僵硬地转过头。
“小林!生日快乐啊!”部门主管张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堆满了虚假的热情笑容,像一张揉皱又强行展平的劣质面具。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又用力在林默肩上拍了两下,力道大得让林默趔趄了一下。“年轻人,生日加班才是真福报!说明公司器重你嘛!那个‘星耀计划’的汇报PPT,李总下午四点就要看初稿,这可是重头戏!好好干,前途无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默脸上,带着一股隔夜的蒜味和廉价咖啡的酸气。
福报?前途?林默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起强烈的呕吐欲。前三次,他就是被这“福报”和“前途”的鬼话,钉死在这台绞肉机般的工位上,直至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然后以各种荒诞的方式迎来终结。他死死盯着张胖那张唾沫横飞、自以为施舍了天大恩惠的嘴脸,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憎恶和毁灭欲的火焰在空洞的胸腔里猛地窜起,烧得他指尖发麻。他用了全身力气,才把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破禁锢的、歇斯底里的咆哮硬生生压了下去,只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丝微弱的气音:“……知道了,张总。”
张胖似乎很满意他这副逆来顺受的鹌鹑样,又假惺惺地勉励了几句,这才腆着肚子,志得意满地晃回了他的独立办公室。
林默像一尊石像,僵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光标在未完成的PPT标题页上,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无情地注视着他。那些精心编排的图表、那些绞尽脑汁写下的吹嘘文字、那些为了迎合上司喜好而堆砌的华丽辞藻……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将他拖向既定死亡深渊的、沾满毒液的藤蔓。他缓慢地移动鼠标,光标落在那个鲜红的“星耀计划-最终汇报V4.pptx”文件上。“V4”,第四次了。他盯着那刺眼的“4”,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疯狂的冷笑。
时间在压抑的键盘敲击声和同事麻木的交谈声中,粘稠地流淌。林默强迫自己盯着屏幕,手指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吸入的是绝望的尘埃。下午三点。他起身,走向那个永远弥漫着速溶咖啡粉和廉价清洁剂气味的茶水间,给自己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一次性纸杯里晃动,散发出工业香精勾兑出的虚假暖意。他端着这杯廉价的热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三点十分。三点十二分。
三点十四分五十秒。
林默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写字楼巨大的玻璃门入口处。那里,一团熟悉的、脏兮兮的姜黄色毛球出现了。是那只流浪猫,瘦骨嶙峋,永远带着警惕和惊惶的神情。它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溜进来,大概是寻找空调口散逸的暖风或者垃圾桶里残存的食物碎屑。
三点十五分整。
分针跳到那个刻度的瞬间,那只原本低头嗅闻地面的姜黄猫,毫无征兆地、全身的毛发骤然根根倒竖!它猛地弓起背脊,尾巴像根粗硬的棍子般僵直地竖起,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如同被踩断骨头般的尖叫——“喵嗷!”琥珀色的猫眼瞪得滚圆,瞳孔缩成一条极细的竖线,里面清晰地映出人类无法理解的、纯粹的、灭顶的恐惧。它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原地弹跳起来,然后疯了似的,以最快的速度,夹着尾巴,惊恐万状地撞开沉重的玻璃门,瞬间消失在门外灰暗的街道上,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流浪动物的腥臊气和那声凄厉尖叫的残响。
倒计时……30分钟。开始。
冰冷的倒计时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默的太阳穴。前三次的记忆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瞬间撕裂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假象。第一次,那辆失控的卡车,巨大的阴影和刺耳的鸣笛……他像只受惊的兔子冲出大楼,慌不择路地奔向马路对面,然后……剧痛,黑暗。第二次,他强撑着“福报”,手指在键盘上痉挛,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变黑,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回车键上……窒息。第三次,他试图求助,想推开那摇摇欲坠的文件山,却被身后“热心”同事递来的又一叠报表彻底埋葬……纸页摩擦的沙沙声成了最后的安魂曲。
逃!这个念头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求生。他猛地从墙边弹开,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反应,转身就要朝最近的楼梯口狂奔!茶水间门口一个抱着文件夹的同事被他撞得趔趄了一下,文件夹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伴随着一声恼怒的抱怨:“林默!你瞎跑什么?!赶着投胎啊?!”
“赶着投胎”……这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林默紧绷的神经。他狂奔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住,硬生生钉在了原地。是啊,赶着投胎。前三次,他哪一次不是“赶着”?用尽一切办法“赶着”逃离死亡预告,结果呢?只是换了个更荒诞、更痛苦的死法,精准地踩在三点四十五分的死亡线上!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在死神恶意的剧本里徒劳地蹦跶。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混杂着被玩弄的屈辱和彻底爆发的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在无数次重复的挤压和此刻绝望的嘲讽下,终于,“嘣”的一声,彻底崩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