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闹钟响起时，虞清墨的右手已经悬在停止键上方等待了三秒。她翻身下床，发现周祝颜的床铺整齐得像是没人用过——如果忽略枕头上那颗用橘子摆成的笑脸的话。
训练馆里回荡着有节奏的击球声。虞清墨推开门的瞬间，一颗乒乓球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在身后墙上炸开一声脆响。
"清墨！"周祝颜从球台后面探出头，脸颊通红，"快来看我新练的发球！"
球台对面，发球机被调整成怪异的角度，地上散落着几十个乒乓球。周祝颜的左手腕上缠着蓝色肌效贴，右脚踝依然绑着那个沙袋。
"你通宵了？"虞清墨捡起脚边的球，触感潮湿——被汗水浸透的证明。
周祝颜咧嘴一笑，眼下挂着明显的青黑："睡不着嘛。我研究了日本队的最新战术，他们这种勾手发球配合抢攻......"
话音未落，训练馆大门被猛地推开。林教练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虞清墨无比熟悉的身影——虞建国，省体育局副局长，她的父亲。
虞清墨的手指无意识收拢，乒乓球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虞局特意来看训练。"林教练的声音有些僵硬，"周祝颜，去把其他队员叫起来，十五分钟后全体集合。"
周祝颜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虞建国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台X光机，将训练馆的每个细节扫描分析。
"这位就是周祝颜吧？"虞建国突然开口，"去年全国青少年赛亚军。"
周祝颜眼睛一亮："您看过我比赛？"
"当然。"虞建国微笑，"你的正手弧圈很有特点。"他的目光转向虞清墨，笑意瞬间冻结，"手腕好了？"
虞清墨点头，喉咙发紧。父亲的目光落在她右手握着的球上——那颗被捏变形的乒乓球正缓缓恢复原状。
周祝颜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我去叫大家起床！"她小跑着离开，在门口回头冲虞清墨眨眨眼。
训练馆里只剩下父女二人。虞建国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的训练数据我看了。反手得分率比上月下降3.2%，正手失误率上升1.8%。"
虞清墨沉默。那些数字像一根根钢针，精准地刺入她最薄弱的环节。
"国家队U18集训名单下周公布。"虞建国推了推眼镜，"你应该知道，这个年龄还没进国青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失败。意味着不够优秀。意味着辜负了虞家的期望。虞清墨在心里自动补全父亲没说出口的话。
"我在准备青年锦标赛。"她低声说，"双打。"
"双打？"虞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谁允许你分散精力在双打上？单打才是奥运项目！"
"林教练安排的。"
"林芳懂什么！"虞建国猛地拍向球台，震得网架嗡嗡作响，"她当年就是因为双打耽误了单打，到退役都没摸过世界冠军奖杯！"
虞清墨咬住口腔内壁的软肉，直到尝到血腥味。父亲身后，晨光透过高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长成一道黑色枷锁，沉沉压在她的肩膀上。
队员们陆续到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周祝颜跑回来时，敏锐地注意到虞清墨苍白的脸色和紧握到指节发白的双手。
"全体集合！"林教练吹响哨子，"今天虞局来视察，我们先打一场队内对抗赛。"
分组时，周祝颜悄悄拉住虞清墨的袖子："你没事吧？"
虞清墨摇头，机械地做着热身动作。父亲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随着她，每个动作都被拆解评估。
对抗赛开始，虞清墨和周祝颜被分在对立组。当虞清墨以11:5轻松赢下第一局时，她听见父亲对林教练说："看到了吗？这才是她应该专注的单打水平。"
第二局开始前，周祝颜突然走到虞清墨身边："嘿，"她压低声音，"你爸爸一直在记笔记。"
虞清墨瞥向场边——父亲确实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不时皱眉。
"我有个主意。"周祝颜狡黠地眨眨眼，"要不要玩点特别的？"
还没等虞清墨回应，周祝颜已经回到球台另一端。这个开局球，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暴力抢攻，而是轻轻搓了一个又短又转的下旋球。
虞清墨下意识要摆短，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她看到了周祝颜眼中闪烁的信号。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如果父亲想看单打，她就偏要展示双打才能。
她突然侧身，一记反手拧拉直奔周祝颜正手大角。这分明是她们练习的双打线路！
周祝颜似乎早有预料，一个交叉步抢攻直线。两人你来我往，明明是单打比赛，却打出了双打的配合感——周祝颜故意留出空当让虞清墨展示反手技术，虞清墨则用精妙的落点为周祝颜创造进攻机会。
"胡闹！"虞建国的怒喝打断了比赛，"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法？"
场边一片寂静。周祝颜收起笑容，站直身体："报告虞局，我们在练习双打战术中的单兵能力。"
"我问你了吗？"虞建国冷冷地说，"虞清墨，过来。"
虞清墨放下球拍，掌心全是冷汗。她走到父亲面前，闻到那股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雪松混合着薄荷，冰冷刺鼻。
"立刻退出双打训练。"虞建国声音压得极低，"否则我会申请调你去二队。"
这句话像一记重扣砸在虞清墨心上。二队意味着更差的训练条件，更少的比赛机会，以及——最致命的——远离国家队视野。
"您无权干涉教练安排。"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发出的。
虞建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转向林教练："今天的视察到此为止。我需要和女儿单独谈谈。"
更衣室里，虞建国从垃圾桶里捡起那些被撕碎的纸片——他亲手制定的训练计划。他将碎片一片片摊在长椅上，像拼凑一具尸体。
"解释。"
虞清墨看着那些碎片上熟悉的字迹："我不想只做您计划里的棋子。"
"棋子？"虞建国冷笑，"我为你铺的路，多少孩子求都求不来！"
"那是您想要的路，不是我的。"
"那你想要什么？"虞建国猛地提高音量，"和那个野路子出身的丫头玩双打？浪费你的天赋？"
"周祝颜是去年全国亚军！"
"亚军就是失败者！"虞建国的拳头砸在更衣柜上，发出巨响，"虞家不需要亚军！"
更衣室门突然被推开，周祝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瓶运动饮料。她的目光在父女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那些碎片上。
"对不起，我......"
"出去！"虞建国厉声道。
周祝颜没动。她走进来，轻轻把一瓶饮料放在虞清墨身边："教练说下午训练取消。"她的手指在瓶身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我在外面等你"。
门关上后，虞建国深吸一口气："从现在起，你退出所有双打训练。我已经安排了刘指导单独给你加练反手。"
"我要参加青年锦标赛。"
"以单打选手身份。"虞建国整理着西装袖口，"这是最后通牒，清墨。别逼我动用关系。"
虞清墨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的右肩比左肩略低——那是常年单肩背器材包留下的职业病。这个细微的发现让她胸口一阵刺痛。
更衣室重归寂静。虞清墨慢慢拾起那些碎片，突然在其中一片背面发现一行小字——"十五岁生日快乐。爸爸"。那是三年前他写在训练计划背面的，她当时甚至没注意到。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周祝颜像只猫一样溜了回来。她看着满桌碎片，什么也没问，只是坐下来开始拼图。
"不用了。"虞清墨说。
周祝颜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我们要参加青年赛，记得吗？冰火组合。"
"我父亲......"
"我听到了。"周祝颜打断她，"但那又怎样？"她拿起两片碎片拼在一起，"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双打吗？因为当你有一个搭档时，就再也不是一个人面对一切了。"
虞清墨的视线模糊了。她低头假装整理球拍，不让周祝颜看到自己的表情。
"我有个计划。"周祝颜凑近，声音压得极低，"我们偷偷加练双打。你爸爸不可能天天来视察，对吧？"
"被发现的话......"
"那就被发现。"周祝颜耸肩，"大不了我陪你一起去二队。反正我奶奶说，能打球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虞清墨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阳光般的女孩。周祝颜的右眼角有一道细小的疤痕，是小时候被球拍划伤的；她的虎牙微微突出，笑起来时显得格外稚气；她的睫毛上还沾着上午训练时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为什么帮我？"
周祝颜歪着头想了想："因为当你打出那个反手拧拉时，眼睛会微微发亮，像星星掉进去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她们溜出训练基地，穿过两条街，来到一个破旧的社区公园。角落里立着一张水泥乒乓球台，台面已经开裂，网是用几块砖头和一根木棍搭成的。
"我的启蒙圣地。"周祝颜骄傲地宣布，"六岁到十二岁，每天放学都在这儿打到天黑。"
虞清墨用手指抚过台面上的裂缝。这里与省队训练基地的进口球台天差地别，却莫名让人感到亲切。
"看好了！"周祝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乒乓球，站在台前，"这是周氏独门发球！"
她抛球，挥拍，球在开裂的台面上弹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几乎垂直弹起。虞清墨下意识去接，球却擦着拍边飞过。
"厉害吧？"周祝颜得意地笑，"我奶奶教的。她说正规动作学不会没关系，能赢球的就是好球。"
虞清墨突然想起自己五岁时，父亲手把手教她标准握拍姿势的场景——稍有偏差就会挨一记尺子。
"再来。"她说。
她们在这个破球台前一直打到日落。周祝颜展示各种"野路子"技巧：用拍柄发球，借助裂缝改变球路，甚至用衣服擦汗的动作掩饰发球旋转。虞清墨则教她标准的反手发力链条和步伐衔接。
夕阳西下时，两人坐在球台上分食一包辣条。周祝颜的脚踝沙袋解下来放在一旁，虞清墨注意到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
"你的脚......"
"老伤了。"周祝颜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十二岁时从看台摔下来扭的，没养好。"
虞清墨皱眉："负重训练会加重伤势。"
"没事，我皮实着呢。"周祝颜突然转向她，"比起这个，你决定了吗？关于双打。"
远处传来训练基地的晚饭铃声。虞清墨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想起父亲愤怒的眼睛，想起林教练欲言又止的表情，想起周祝颜说"不是一个人面对一切"时坚定的眼神。
"我们偷偷练。"她最终说，"但有个条件——你的脚伤必须好好处理。"
周祝颜欢呼一声，差点从球台上摔下去。她抓住虞清墨的手臂稳住身体，手掌温暖而有力："成交！冰火组合正式启动！"
回基地的路上，周祝颜突然在一家体育用品店前停下。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国家队队服，胸前五星红旗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总有一天，"她轻声说，"我们会穿着这个站上领奖台。"
虞清墨看着橱窗倒影中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一个像冰，一个似火，却奇妙地和谐。
"嗯。"她轻声应道，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象那个画面。
当晚，虞清墨在训练日记上写道：
「今日与父亲冲突。决定继续双打训练。周祝颜的脚伤需要关注。特殊记录：裂缝球台比进口球台更有乐趣。」
她顿了顿，又补充：
「辣条太油，但还不错。」
合上日记，虞清墨从枕头下摸出那颗周祝颜用过的旧球——下午离开公园时她偷偷捡回来的。球面上有一道黑色记号笔画的微笑脸，和周祝颜如出一辙的没心没肺。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球面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弧线，像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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