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黎把最后一个快递盒塞进储物柜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林姐”两个字让她指尖顿了顿,傍晚刚下过雨的空气还带着潮湿,混着便利店关东煮的香气从玻璃门缝隙里钻进来,把值班室的白炽灯衬得格外冷清。
“小贺,还在值班啊?”林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隐约有吹风机的嗡鸣,“刚闭店清台,看到你上周落在消毒柜里的眉镊了,明天顺路给你带过去?”
贺黎靠在铁皮柜上笑了笑。离职三个月,她还是改不掉把工具随手塞进消毒柜的习惯,就像现在总在挂电话前想说“记得多喝水”,话到嘴边才想起对面的人不是做完护理的客人。“不用啦林姐,我这值班要到后半夜,您早点休息。”她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客服话术手册,第17页的折角被手指磨得发毛,“再说我现在也用不上那东西了。”
“也是。”林姐的声音慢下来,吹风机停了,“上次听你说在客服中心,累不累啊?我家姑娘也在打电话,天天喊着嗓子疼。”
“还好,就是倒班有点熬人。”贺黎望着窗外的路灯,雨珠顺着玻璃往下滑,把光晕扯成一道道模糊的金线。她想起昨天凌晨接到的那个电话,男人的声音裹着酒气,骂了整整十七分钟,从产品质量到客服态度,最后突然问“你们这班是不是要坐到天亮”,她握着话筒没说话,听着那边传来酒瓶倒地的脆响。
挂了林姐的电话,值班室内的挂钟刚好敲过十一点。系统提示音突然急促地响起,贺黎坐直身子,屏幕上弹出新的进线提醒:“加急投诉,用户情绪激动。”
耳机刚戴上,尖利的女声就刺了进来:“你们这什么破东西!我女儿用了你们的生发液,头皮全红了!要是掉光了头发你们赔得起吗?!”
贺黎指尖在键盘上敲下备注:“用户称使用生发液后头皮发红,诉求赔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今天第八杯胖大海了,嗓子还是像塞着团棉花。“您好女士,先别着急,能告诉我您女儿的年龄和使用频率吗?我们这边马上为您记录反馈……”
“记录?我要的是解决方案!”女人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讹钱?我告诉你们,我女儿下个月就要拍毕业照了,现在头皮痒得整夜睡不着,你们负责人呢?让他给我出来!”
贺黎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边缘。从前在美容院,遇到过敏反应她总能第一时间找出原因:是换了新的卸妆膏,还是前一天吃了海鲜?她会调杯冰镇的芦荟汁递过去,指尖搭在客人的手腕上试温度,轻声说“别怕,我给你做个镇静护理”。可现在她面前只有冰冷的屏幕,连对方的呼吸频率都只能靠听筒里的杂音猜测。
“女士,您先看一下产品说明书第5页,里面标注了敏感肌需稀释使用……”
“我看什么说明书!你们卖东西的时候怎么不说?”女人突然哭起来,声音里混着抽噎,“我女儿本来就因为头发少总被同学笑,现在弄成这样,她连学都不想上了……”
贺黎的手顿住了。她想起三年前接待的那个高中生,小姑娘总低着头走进来,额前的碎发长得盖住眼睛。每次做头皮护理时,贺黎都会特意留出发际线的位置,用指腹轻轻按揉,说“你这发际线很漂亮,露出来才好看”。最后一次来,小姑娘把头发扎成了高马尾,发尾还别了个珍珠发卡。
“女士,”贺黎的声音放得很轻,像在给客人涂精华时那样放缓了语速,“您现在方便拍张头皮的照片吗?不用太清楚,能看到发红的范围就行。另外麻烦您看一下瓶身的生产批号,在瓶底的银色标签上……”
女人愣了一下,哭声停了。“要这个干什么?”
“我帮您备注给售后专员,让他们优先处理您的情况。”贺黎翻开抽屉,拿出便签纸——这是她偷偷带的,有时候遇到老年用户,她会把操作步骤一条条写下来拍照发过去,虽然话术手册里说“禁止主动提供私人联系方式”。“您放心,我这边会标注加急,明天一早就让专员联系您,好吗?”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在找手机。贺黎趁机喝了口温水,喉咙的灼痛感稍微缓解了些。她想起上周和以前的同事聚餐,晓冉拉着她的手说“你是不知道,现在新来的那个美容师,给客人做脸居然戴着一次性手套”,她当时正啃着鸡翅,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给客人做护理时,林姐按住她的手说“温度很重要,客人能感觉到的”。
“拍好了,怎么发给你?”女人的声音平静了些。
贺黎报出工作邮箱,听着那边传来图片发送的提示音。她点开邮件,照片里的头皮确实红得厉害,发缝里还能看到细小的疹子。“女士,我看到照片了,确实需要尽快处理。”她调出产品成分表,手指划过那些熟悉的化学名称——以前给客人推荐生发产品时,她总能准确说出哪些成分适合油性头皮,哪些对干性发质更友好。“这个配方里的薄荷醇含量稍高,未成年人使用确实可能刺激……”
“那怎么办啊?”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刚给她涂了药膏,还是说痒……”
“您先用冷毛巾给她敷十分钟,别用热水洗。”贺黎的语速不自觉地快起来,像在美容院里指挥助理准备镇静面膜,“明天让专员安排去医院检查,所有费用我们承担。另外我帮您查了附近的24小时药店,有儿童能用的止痒喷雾,需要我把地址发您吗?”
“……好,谢谢你。”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刚才……对不起啊,我实在太着急了。”
“没关系,理解您的心情。”贺黎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提示,呼出一口气。通话时长23分47秒,比规定的平均处理时间多了11分钟,但备注栏里的“用户情绪稳定”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漏下来,照亮了值班室角落的纸箱。里面装着她没带走的美容工具:挑痘针的针尖裹着保护套,刮痧板上还留着淡淡的精油香。上周整理东西时,她差点把这些扔进垃圾桶,手指碰到那把银质眉镊时突然停住——那是她出师时林姐送的,说“好工具能养手”。
凌晨两点,系统进线渐渐稀疏。贺黎泡了杯热茶,点开后台的满意度评价。最新一条是刚才那个女人留的:“谢谢客服耐心解答,希望能尽快解决。”她笑了笑,点开个人数据统计,转接率98%,满意度92%,比刚入职时的65%好看多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贺黎姐,我是晓冉。今天来了个客人,说以前总找你做护理,问你现在好不好。”
贺黎握着手机想了想,回过去:“替我问她最近皮肤怎么样,换季记得用保湿精华。”
放下手机,她看到桌上的话术手册翻开着,第17页的“处理投诉三步骤”旁边,不知何时被她用铅笔写了行小字:“先让对方感觉到你在听。”就像以前在护理单背面写的“张太太对酒精过敏”“李小姐来之前刚吵过架”,那些藏在流程之外的细节,原来在哪行都用得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贺黎起身伸了个懒腰。拉开值班室的门,清晨的风带着草木香涌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喉咙的不适感奇迹般地消失了。不远处的公交站开始有人影晃动,卖早餐的摊位支起了蓝布篷,蒸笼里冒出的白气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她想起刚转行时,朋友问她会不会觉得可惜,放弃做了八年的美容师,去接那些没完没了的电话。当时她没回答,现在看着东方泛起的红霞,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没什么可惜的。以前她用指尖抚平客人眼角的细纹,现在用声音安抚电话那头的焦虑,都是在接住那些细碎的、需要被温柔对待的时刻。
贺黎锁好值班室的门,转身走向地铁站。口袋里的眉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在提醒她:有些东西,换了地方也能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