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咸腥和焦糊味,冰冷地舔舐着哪吒裸露在破损衣物外的皮肤。他僵立在半空,风火轮的烈焰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只发出低沉的嗡鸣。手里捧着的那堆混天绫碎片,湿漉漉,沉甸甸,边缘焦黑卷曲,带着冰晶融化的水渍,如同捧着一颗被强行剜出、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敖丙掌心最后一丝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指腹,一路烫进心里。
敖丙青玉色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消失在陈塘关巍峨的城楼阴影里。那决绝的离去,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砸在哪吒混乱不堪的心头。那句“你的东西,自己收好”的冰冷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不是他干的!
这破布它自己发疯!
那条龙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凭什么一副被冒犯、被玷污了清白的模样?明明……明明被捆得动弹不得、被撞得七荤八素、还被……还被不小心亲了耳朵尖的人是他哪吒!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被误解的憋屈感,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岩浆,猛地冲上哪吒的喉咙口,烧得他眼睛发红。他猛地低头,死死瞪着掌心里那堆破破烂烂的红色绸缎,像是要把它瞪出两个窟窿。
“混——天——绫!”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都!是!你!干!的!好!事!”
他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扬起手,几乎用尽全力要把这堆“罪魁祸首”狠狠砸进下面腥臭的海水里!让它们彻底消失!
手臂高高扬起,带着破风声。碎布在惯性下微微飘起,几片焦黑的边缘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可就在即将脱手而出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凝滞了。
哪吒的动作僵在半空。高高扬起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怎么也落不下去。
那些碎片……那些陪伴他降生,随他征战,护他无数次化险为夷的碎片……它们曾经温顺地缠绕在他臂弯,也曾狂暴地为他撕裂强敌。它们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桀骜灵魂的延伸。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他掌心,脆弱、残破,无声地控诉着刚才那场冰与火、情与怨的恐怖绞杀。
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他暴怒的屏障,狠狠扎进心窝。比三昧真火焚身更痛,比乾坤圈砸骨更痛。那是……失去的痛楚。不仅仅是失去一件法宝,更像是失去了某个一直懵懂无知、此刻却骤然清晰起来的、极其重要的东西。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他手背上,迅速被冰凉的海风冷却。哪吒愕然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点迅速干涸的水渍。
他……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炸得他脑子一片空白。开什么玩笑!他哪吒!陈塘关小魔头!抽龙筋扒龙皮的煞星!会因为一条破布……哭?!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硬生生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湿意憋了回去。他不能哭!尤其不能因为那条龙走了……因为这条破布碎了……
“操!”他低吼一声,带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凶狠,猛地将扬起的手臂收了回来。他没把那堆碎片砸进海里,而是粗暴地、胡乱地将它们一股脑儿塞进了自己同样破损焦黑的衣襟里!动作粗鲁得像是在塞一块破抹布,可那塞进去的位置,紧贴着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碎片冰冷的棱角和焦糊的气息。
碎片硌得他生疼,那点冰凉和刺痛,奇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烦躁和……莫名的酸涩。
他不再停留,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陈塘关的方向。足下风火轮猛地爆发出金红烈焰,推动着他如同一颗负气的流星,带着一身狼狈的水汽、烟灰和难以言喻的低气压,朝着远离海岸、远离人群的乾元山方向,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速度快得在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火星的尾迹,仿佛要逃离这片让他丢尽颜面、心乱如麻的海域。
乾元山,金光洞。
仙雾缭绕,灵气氤氲,一派祥和。但这祥和很快被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海腥气和冲天怨气打破。
“砰!”
洞府大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哪吒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般冲了进来,带起一阵狂风,吹得洞内悬挂的葫芦叮当作响。他浑身湿透,衣物破烂焦黑,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烟灰,头发乱得像鸟窝,赤着的脚丫子上还沾着海沙。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熟人更要滚开”的狂暴气场。
正在蒲团上打盹的太乙真人被这动静惊得一个趔趄,差点从蒲团上滚下来。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胖乎乎的脸上满是惊愕:“徒……徒儿?你这是……下海捞夜叉去了?还是跟东海龙王又干架了?” 他鼻子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嚯!好重的怨气和……火燎味?还有……咦?龙族那冷冰冰的水腥气怎么也沾上了?”
哪吒根本懒得解释,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场混乱到极点、丢脸到极致的战斗。他黑着一张脸,几步冲到太乙真人面前,二话不说,伸手就往自己怀里掏。
太乙真人被他这杀气腾腾的样子唬得往后缩了缩:“哎哎哎!徒儿有话好说!别掏火尖枪!师父这把老骨头……”
话没说完,就见哪吒从怀里掏出来的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团湿漉漉、皱巴巴、边缘焦黑卷曲、还散发着微弱混乱灵光的东西——正是那堆混天绫的残骸!
哪吒像丢垃圾一样,把那堆破布“啪”地一声拍在太乙真人面前的石案上,溅起几点水珠。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为强行压抑的怒火和某种说不清的情绪而嘶哑变形:
“修好它!”
太乙真人看着石案上那堆堪称“惨烈”的碎片,小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片焦黑的边缘,又捻起一片带着冰裂纹的碎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
“嘶——!”太乙真人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睡意彻底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这……这是混天绫?!我的无量天尊!徒儿你这是把它扔进老君的八卦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又丢进北海玄冰窟冻了九九八十一年吗?!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了?!”
他越看越是心惊肉跳:“不对不对!这焦痕……是三昧真火本源灼烧?!还有这冰裂纹……这寒气……纯净霸道,带着龙族本源威压!这是……这是敖丙那小子的玄冰龙气?!”太乙真人猛地抬头,看向哪吒,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你俩……不是去对付水怨婴了吗?怎么……怎么还动上手了?还打得这么狠?连伴生法宝都拼碎了?!”
“谁跟他动手了!”哪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声音拔高了好几度,脸颊不受控制地又烧了起来,“是这破布自己发疯!自己找死!”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在原地转了两圈,恶狠狠地瞪着那堆碎片,“少废话!你到底能不能修?!”
太乙真人没立刻回答。他胖乎乎的手指在碎片上方虚虚拂过,闭目感应。片刻后,他睁开眼,小眼睛里精光闪烁,不再是之前的玩笑,而是带上了一丝凝重和探究。
“古怪……着实古怪。”他喃喃自语,“这混天绫的灵性……怎么变得如此躁动混乱?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扭曲、撕裂过……又像是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哪吒,“徒儿,你老实告诉师父,这混天绫碎裂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它怎么会同时沾染上你至阳至烈的本源真火,和敖丙那小子至阴至寒的玄冰龙气?而且这两股力量……似乎是在它内部……硬生生对撞湮灭的?”
哪吒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个彻底,连脖子根都红了。太乙真人那探究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要把他心底那些最隐秘、最羞于启齿的画面全都挖出来!
发生了什么?
那该死的红绫像八爪鱼一样把敖丙缠住!
然后把他俩捆成了面对面的姿势!
他挣扎的时候嘴唇擦过了那条龙的耳朵尖!
那破布瞬间收紧!
敖丙用那种……那种该死的、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质问他!
最后混天绫在他俩冰火本源的对冲下彻底崩碎……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咬着牙,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地瞪着太乙真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问那么多干嘛!你就说能不能修!”
看着徒弟那副恼羞成怒、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强撑着凶神恶煞的模样,太乙真人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测,瞬间清晰了七八分。他胖乎乎的脸上,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慢慢浮现出来——混合着恍然大悟、促狭、以及深深的“我懂了”的意味。
“哦~~~~”他拖长了调子,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里面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咧开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啊……”
这声“哦”和那副“我都懂”的表情,简直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哪吒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的头发都要被羞愤点燃了!
“能修不能修!给句痛快话!”哪吒几乎是吼出来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大有太乙真人再敢多说一个字就拆了金光洞的架势。
太乙真人见好就收,强忍着爆笑的冲动,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但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咳咳……能修,能修是能修……”他慢悠悠地开口,手指捻着自己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子,“不过嘛……”
“不过什么?!”哪吒警惕地瞪着他。
“不过嘛,”太乙真人故意顿了顿,小眼睛瞥着哪吒那紧张又强装镇定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混天绫伤得太重,灵性本源都被那冰火对冲之力震散了,几乎算是‘死’过一次。想要让它恢复如初,光靠师父我的三昧真火温养和灵材修补可不够。”
“那要怎样?”哪吒的心提了起来。这破布虽然烦人,但……毕竟是他的东西。
“需要一股强大的、与其同源的‘生气’来重新点燃它的灵性本源。”太乙真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哪吒,“你是它的主人,你的精血和灵力自然是最佳引子。但是……”他话锋一转,小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它这次碎裂,可是同时承受了至阳和至寒两种截然相反的本源之力冲击。想要让它重新‘活’过来,并且稳固灵性,不再发‘疯’……”
太乙真人故意又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哪吒越来越紧张的表情,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关键的一句:
“恐怕……还需要一丝当初造成它碎裂的、另一股力量的‘源头之气’,来调和阴阳,平衡本源。”
另一股力量的……源头之气?
哪吒的脑子“嗡”的一声!
敖丙的……玄冰龙气?!
“你……你是说……”哪吒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要……要那条龙的……”
“没错。”太乙真人一脸“孺子可教”地点点头,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带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需要敖丙那小子的一缕本源龙息。不用多,一丝即可。但必须是他心甘情愿、主动渡出的才行,强取可没用,反而会引发龙气反噬,彻底毁了这混天绫的根基。”
轰——!
太乙真人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哪吒的头顶!
让他……去找敖丙?
去找那个刚刚用冰冷眼神看他、头也不回御水离去的敖丙?
去向那个被他的混天绫捆了又捆、撞了又撞、还“非礼”了耳朵尖的敖丙……讨要一缕本源龙息?!
还必须是人家“心甘情愿、主动渡出”?!
这简直比让他再去单挑十个水怨婴王还要不可能!比让他去凌霄宝殿给玉帝老儿磕头认错还要屈辱!
哪吒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彻底黑成了锅底。他死死瞪着太乙真人那张写满了“有好戏看了”的胖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捏得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喷出三昧真火把这老家伙连同这堆破布一起烧成灰!
金光洞里,一时间只剩下哪吒粗重的喘息声,和太乙真人那压抑不住的、吭哧吭哧的偷笑声,在氤氲的仙气中诡异回荡。那堆静静躺在石案上的混天绫碎片,在洞府明珠柔和的光线下,边缘的焦黑与冰裂,仿佛也在无声地嘲笑着哪吒此刻进退维谷、羞愤欲绝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