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劫3

冰冷的海水刺骨，却远不及两人之间那骤然绷紧、无声对峙的空气来得更令人窒息。哪吒胡乱地拍着水，火尖枪终于被他从浑浊的海水中捞起，枪尖的金红火焰“噗”地一声重新燃起，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湿透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底尚未褪尽的、混杂着羞恼和一丝不易察觉慌乱的火焰。他不敢再看敖丙的方向，仿佛那散落银发下的幽蓝眼眸是什么摄魂夺魄的深渊。

“看……看什么看！”他吼声更大，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又像是要驱散那萦绕不去的、属于敖丙的微凉气息和灼热呼吸的记忆，“还不打妖怪！等着被它生吞吗！”

他猛地转身，将燃烧着怒焰的枪尖狠狠指向远处那因猎物挣脱而陷入狂暴的水怨婴王。那由无数婴骸怨念凝聚的巨怪，庞大的身躯在墨黑的海水中剧烈翻腾，千百张嘴巴融合成的巨口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怨毒的幽光。它粗壮的手臂疯狂挥舞，搅动起滔天浊浪，更多的水怨婴如同受到召唤的蛆虫，从深海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再次朝着两人蜂拥扑来！腥风恶臭，几乎要凝固空气。

敖丙没有回应哪吒的怒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心头那片因方才荒唐束缚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散落的湿发黏在苍白的颊边，水珠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滚落，滴入翻涌的海水。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身前快速结印，动作比之前更快，更凌厉！幽蓝的冰光在他指尖疯狂汇聚，不再是之前防御性的冰盾，而是凝聚成无数支尖锐无比、闪烁着森然寒气的巨大冰矛！每一根冰矛的尖端都流转着古老的龙纹，散发着冻结灵魂的杀意。

“去！”

敖丙薄唇轻启，冰冷的字眼如同审判。他广袖猛地一挥！

“咻咻咻——！”

破空之声凄厉刺耳！数十支冰蓝色的巨大冰矛，如同被神弓射出的寒星，撕裂腥臭的空气，带着冻结万物的意志，精准无比地射向水怨婴王庞大的身躯以及周围蜂拥而至的怨婴群！

“噗嗤！噗嗤！咔嚓！”

冰矛狠狠贯入那些扭曲的暗影！极致的寒意瞬间爆发！被命中的水怨婴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空中冻结成姿态诡异的冰雕，随即哗啦啦碎裂成齑粉，沉入幽暗的海底。几支最粗壮的冰矛更是狠狠钉入了水怨婴王那布满痛苦面孔的巨大头颅和挥舞的手臂！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冻结声，试图将这怨念的聚合体彻底冰封！

“吼嗷——！！！”

水怨婴王发出痛苦与暴怒交织的咆哮，被冰矛钉住的部分疯狂挣扎扭动，冰层不断碎裂又冻结，黑水与冰屑四处飞溅。然而，冰封的蔓延速度终究受到了阻碍，那源自无数溺婴的滔天怨气，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在它体表燃烧升腾，对抗着龙族的寒冰之力！

“哼！给小爷死开！”

就在冰矛钉住婴王、延缓它动作的瞬间，一道炽烈的金红身影已如陨星般冲天而起！哪吒眼中戾气翻涌，方才所有的憋屈、羞恼、混乱，此刻尽数化为焚灭一切的暴烈杀意！他双手紧握火尖枪，将周身沸腾的三昧真火毫无保留地灌注其中！

“风火轮！给老子烧！”

足下风火轮轰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烈焰，推动着他的身体化作一道撕裂黑夜的赤金流星！他整个人与枪合二为一，枪尖所指，正是水怨婴王那被数支冰矛暂时钉住、怨气翻腾的核心——那颗挤满痛苦面孔的巨大头颅！

“乾坤一掷！破——！”

一声撼动海天的怒吼！哪吒将全身的力量、所有的怒火、还有那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某条龙而起的剧烈心绪，尽数灌注于这倾尽所有的一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翻腾的黑云，凄厉的婴啼，狂暴的海浪，远处城楼上李靖等人惊骇的目光……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唯有那道金红交织的身影，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罚之矛，带着焚尽八荒、涤荡妖邪的决绝意志，狠狠撞入了水怨婴王头颅上那无数扭曲面孔汇聚的中心！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在海天之间炸开！

金红色的烈焰如同爆发的火山，从撞击点疯狂喷薄而出！那并非普通的火焰，而是至阳至刚、专克阴邪的三昧真火本源之力！赤金的神炎带着净化一切的煌煌神威，瞬间吞没了水怨婴王硕大的头颅，并以燎原之势席卷它庞大的身躯！

“滋啦——！！！”

凄厉到无法形容的尖啸不再是婴啼，而是无数怨念被至阳神火瞬间净化、湮灭时发出的、直达灵魂层面的哀鸣！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和神魂！

污秽的黑气如同遇到克星，在金红烈焰中疯狂扭曲、蒸发！水怨婴王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膨胀，无数细小的婴骸在火焰中显露出焦黑的轮廓，又迅速化为飞灰！敖丙先前射入的冰矛，在这极致高温的冲击下轰然碎裂、汽化，冰与火的湮灭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冲击波！

炽热的气浪裹挟着净化后的灰烬和冰冷的水汽，如同海啸般向四面八方狂猛扩散！近处的海水瞬间被蒸发出一个巨大的凹陷，远处的海浪被高高掀起，形成环形的巨墙！

哪吒的身影被爆炸的烈焰和气浪完全吞没！

“哪吒！”敖丙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一声呼唤几乎冲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惊急。他顾不上调息因强行爆发龙威和冰封之力而翻涌的气血，足下猛地一踏，一道冰蓝色的水柱托着他疾冲向那团毁灭性的金红烈焰中心！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入火海的前一瞬——

“呼——！”

烈焰的中心猛地向内一收！一道浑身包裹在微弱但凝练金红火焰中的身影，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从爆炸的余烬和漫天飞散的怨念灰烬中倒飞而出！

正是哪吒！

他身上的衣物多处焦黑破损，脸上也沾染着烟灰，显得有些狼狈。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酣畅淋漓、扫尽阴霾的痛快！他手中的火尖枪依旧紧握，枪尖的火焰虽弱了几分，却更加精纯凝练。他借着爆炸的冲击力在空中翻滚几圈，风火轮适时喷吐烈焰，帮他稳住身形，悬停在半空，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敖丙冲势骤停，悬停在离他数丈之遥的半空。看着哪吒虽然狼狈却神采飞扬、并无大碍的样子，他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然而，这一松之下，之前强行压制的内腑震荡再也控制不住，喉头一甜，一丝殷红的血迹悄然溢出他紧抿的嘴角，又被他不动声色地迅速抿去。他广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海面上，巨大的漩涡缓缓平复。水怨婴王连同它召唤出的无数怨婴，已在三昧真火那净化一切的烈焰中彻底灰飞烟灭，只留下海面上漂浮着一些尚未完全消散的、散发着微弱焦臭的黑灰。笼罩海天的浓重怨云失去了源头，开始被海风撕扯、驱散。一缕微弱的、带着湿气的晨曦，艰难地穿透云层的缝隙，投射在波涛渐息的海面上，映出一片破碎的金光。

劫后余生的寂静降临，只有海浪轻抚沙滩的哗哗声，以及两人尚未平息的喘息声。

哪吒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海面——那些被他和敖丙力量强行撕裂、此刻正随着海浪缓缓沉浮的混天绫碎片，像一片片失去了生命的赤色花瓣，刺目地映入眼帘。他的动作顿住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愤怒？有一点，这破布害他丢尽了脸。心疼？似乎也有一点，毕竟是从小相伴的法宝。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心虚。混天绫的异动，敖丙那带着灼热气息的质问，还有唇上那一点冰凉柔软的触感……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的脑子里闪过。

他抿了抿唇，目光有些飘忽地，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不远处的敖丙身上。

敖丙依旧凌空而立，银发湿透，有几缕贴在苍白的脸颊，青玉色的衣袍被海水和战斗的余波浸染得深浅不一，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微微垂着眼，看着海面上那些飘散的红绫碎片，侧脸线条在微弱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冷硬。他周身的气息沉静得如同暴风雨后的深海，却比之前更加难以捉摸。

哪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喂，你没事吧？”，或者“刚才……谢了。” 又或者“那破布真不关我事！”。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只能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同样湿漉漉、乱糟糟的朝天揪，眼神四处乱瞟，就是不敢再聚焦在敖丙身上。

就在这时，敖丙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并非结印，也非指向敌人。那只骨节分明、沾染了些许海水和烟尘的手，对着海面上那些随着波浪起伏的赤红碎片，虚虚一招。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水流之力，如同无形的丝线，精准地缠绕住每一片混天绫的残骸。水流托着它们，如同托着易碎的珍宝，缓缓从海水中升起，汇聚到敖丙的掌心上方。

赤红的碎片，沾染着海水，边缘带着被三昧真火灼烧的焦痕和被冰封之力冻裂的冰晶碎屑，在敖丙苍白的掌心上方悬浮、旋转，散发着微弱而混乱的灵光，显得无比脆弱和狼狈。

哪吒的心猛地一跳，目光死死钉在敖丙掌心的那些碎片上，又猛地抬起，看向敖丙的脸。

敖丙终于抬起眼。那双幽蓝的眼眸，如同风暴过后最深的海域，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他没有看哪吒，目光只是落在掌心那些残破的赤红碎片上，仿佛在审视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麻烦的物事。

海风吹过，拂动他散落的银发和湿透的衣袂。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哪吒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敖丙才缓缓抬眸，视线终于落在了哪吒脸上。那目光平静得近乎漠然，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看透哪吒所有强撑的暴躁和无处安放的慌乱。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海浪声，带着海风般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极淡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平静的水面：

“你的东西，” 他摊开掌心，那些残破的红绫碎片静静地悬浮着，如同无声的控诉，“自己收好。”

说完，他不再看哪吒瞬间僵住的表情和陡然瞪大的眼睛。掌心那股柔和的水流轻轻一送，将那些承载了太多混乱与尴尬的红绫碎片，稳稳地推向了哪吒的方向。做完这一切，敖丙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亦或是彻底隔绝了什么，他周身灵力微动，足下凝聚起一团清澈的水云，托着他，头也不回地朝着陈塘关城楼的方向，御水而去。

只留下哪吒一人，呆立在微亮的晨光与尚未散尽的腥咸海风里，手里捧着那一堆湿漉漉、残破不堪、仿佛还残留着某人掌心微凉触感的混天绫碎片，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足无措，心乱如麻。远处，敖丙青玉色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远去，融入了城楼的轮廓，也像是一下子抽走了这片海域最后一点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