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广播里的电流声刺啦响了两下，我捏着2B铅笔的手心全是汗。头顶的老式吊扇转得吱呀响，就是吹不散六月份的热气。第三中学的考场总带着一股子霉味，混着前面女生头发上的廉价洗发水味儿，熏得人太阳穴直跳。
"考生请核对座位号。"监考老师的声音像块干抹布。
我低头看贴在桌角的标签——6-2。铅笔尖在答题卡上戳出个小黑点。这数字熟得扎眼，小学奥数班的座位也是这个号，那时候......
"林——墨——白——"
钢笔砸在地上的声音特别脆。我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像有人往我脊椎里倒了杯冰镇可乐。这名字在我作文里藏了六年，现在突然从别人嘴里念出来，烫得我耳膜生疼。
前排男生弯腰捡笔的时候，后颈露出一截红绳，褪色褪得发白。我盯着他后脑勺翘起来的那撮头发，喉咙里像卡了块橡皮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林墨白转学那年才十二岁，现在应该在北京念大学，怎么会出现在全市联考的考场里？
监考老师敲了敲讲台："迟到的抓紧坐下。"
那个背影直起身，白衬衫后腰的位置皱起几道褶子。他转身往这边走的时候，我差点把铅笔掰断。十年没见的竹马突然变成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走路时肩膀的弧度还是和小学解奥数题时一样，微微往左偏。
他经过我座位时带起一阵风，我闻见薄荷糖的味道。小时候我蛀牙，他总把薄荷糖掰成两半分我。现在这味道混着考场里的汗酸味，呛得我眼眶发热。
"考试开始。"
试卷传到我手里时哗啦响。作文题目是《痕迹》，我盯着稿纸发愣。上周刚在市里拿奖的那篇《消失的刻度》，主角就叫林砚——我把林墨白拆开重组了六年的化名。
前面传来钢笔帽轻轻敲桌面的声音。哒、哒、哒。和小学时他思考奥数题的节奏一模一样。我抬头看见他左手转钢笔的样子，虎口那颗小痣明晃晃的。橡皮擦突然从桌上滚下去，弹了两下停在他椅子旁边。
我们同时弯腰去捡。他的手指比小时候长了好多，骨节分明地捏着橡皮擦另一头。褪色的红绳从他袖口滑出来，绳结上缺了一股——是我当年编的平安结手法。我猛地缩手，橡皮擦又掉在地上，这次滚到他皮鞋旁边。
"你的作文......"他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动了动又咽回去后半句。阳光突然从云缝里漏进来，照在他睫毛投下的阴影上，像给小时候那张脸描了层金边。
我抢过橡皮擦时指甲划过他掌心。他校徽上"第一中学"四个字刺得我眼睛疼。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和我隔着三站地铁的距离。这十年他就在离我二十分钟车程的地方，而我写了六年的"林砚"居然是个活人。
稿纸上《痕迹》的开头被我涂改了三次。最后我写下："有些印记就像橡皮擦屑，你以为抹干净了，其实全粘在纸边上。"写的时候感觉有视线落在我后颈上，烫得像小时候他帮我贴退烧贴的手指。
离交卷还有半小时，考场里开始有人翻卷子。我听见他折叠纸张的声音，特别轻的三下。小学传纸条时他就这个习惯，折两折再对角折。草稿纸边角被他指甲掐出个月牙印，我盯着那个小凹坑，突然想起他以前说"凹函数"时酒窝的位置。
广播响起"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时，我后知后觉发现铅笔芯全断了。他弯腰帮我捡橡皮擦的样子在脑子里循环播放，红绳、校徽、喉结的弧度，每个细节都在打我耳光——你写了六年的虚构人物，现在正坐在你前面转钢笔。
交卷时他起身让道，白衬衫袖口蹭到我校服裙摆。我死死攥着作文稿纸，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走出考场时阳光白得晃眼，背后传来监考老师的嘀咕："现在的学生，考试还能把铅笔捏断......"
我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阳光把水泥地烤出焦糊味。手里的作文稿纸不知什么时候被汗浸透了，边缘翘起来像片枯叶。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数着步数——三、二、一——薄荷糖的味道先飘过来。
"你作文本上的墨迹......"他声音卡在蝉鸣里，校服袖口蹭过我的手腕，"和六年前一样会晕开。"
我猛地转身，他白衬衫第二颗纽扣的反光晃得我眯起眼。那是颗贝壳纽扣，边缘有细小的锯齿——十二岁生日那天我缝在他校服上的。现在它卡在他喉结下方，随呼吸轻微起伏。
"林墨白。"我念出这三个字时舌尖发麻，像含了块过期的水果糖。他睫毛突然颤了颤，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我们中间隔着半米阳光，地上两道影子却偷偷交叠在一起。
教学楼突然响起预备铃，他伸手要拿我怀里的稿纸。我下意识后退，后腰撞上走廊栏杆。他动作顿在半空，指节上还沾着钢笔墨水，蓝黑色的一道，像小时候帮我改作文时留下的批注痕迹。
"别......"他忽然皱眉，手指擦过我耳垂。我这才发现作文纸边角正在冒烟——阳光透过纸上的水渍聚焦，烫出个焦黄的小洞。他拇指按在那个洞上，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写字磨出来的。
远处有老师吹哨集合，他往后退了一步，阳光重新填满我们之间的空隙。转身时他后腰的衬衫皱褶又出现了，和考场里一模一样的弧度。我突然想起什么，扯住他书包带："你的校徽......"
书包转过来时我呼吸一滞。第一中学的校徽底下别着枚小小的铜质胸针——奥数竞赛的纪念品，全市只有我和他得过。胸针表面氧化发黑，但"6-2"的编号清晰可见。
"下午数学考试，"他声音轻得像橡皮擦屑，"别再把铅笔捏断了。"走廊尽头的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经过我脚边时，影子右手小幅度地晃了晃——是我们小时候对暗号的手势。
我低头看作文纸上烧穿的洞，阳光透过它在地上投下个光斑。远处传来监考老师喊我名字的声音，光斑随着心跳一明一暗，像某种摩斯密码。走到考场门口时我回头，他站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正把什么东西塞进衬衫口袋，露出一截红绳的尾巴。
橡皮擦还攥在我左手心里，蹭满了汗。我摊开手掌，发现上面印着半个指甲掐出的月牙——和他草稿纸上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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