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的红灯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注视着森夜颤抖的双手。夏止雨站在他身旁,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显影液中,那张从废弃音乐厅地板下找到的胶片正慢慢浮现影像。
"再等三十秒。"夏止雨小声说,她的手臂不经意间碰到森夜的,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森夜点头,右眼死死盯着逐渐变化的胶片。这是最后一张了,可能是䒙屿生前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三天前,当他们一起整理乐谱时,森夜突然想起䒙屿总说音乐厅地板下有个"秘密空间"。他们冒雨回去寻找,在腐朽的地板夹层中发现了这卷未冲洗的胶片。
显影液中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是一只放在钢琴键上的手,手腕上系着那条蓝色丝带,背景虚化但能辨认出是音乐厅的舞台。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画面右下角有一小段清晰的乐谱。
"是那首未完成曲子的结尾..."森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夏止雨小心地用镊子夹起胶片,挂在绳子上晾干。"看这里,"她指着某个细节,"丝带系得不太对劲,像是...匆忙系上的。"
森夜凑近看,左眼的盲区让他不得不稍微偏头。确实,那条丝带的结很松散,尾端还沾着些许暗色痕迹——可能是血迹。他的胃部突然绞痛起来,这是䒙屿在生命最后时刻拍下的照片,她当时已经做出了决定。
"她留下了完整的曲子。"夏止雨轻声说,手指悬在空中不敢触碰那张珍贵的胶片,"开头在之前的胶片上,结尾在这里...她希望您能找到并完成它。"
红灯下,森夜的脸看起来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沉浸在血色光线中,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三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泪水同时从双眼涌出,左眼的泪腺原来还在工作。
"我需要..."森夜转身离开暗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向钢琴。夏止雨安静地跟在后面,像一道不会惊扰他的影子。
森夜坐在钢琴前,䒙屿的乐谱铺展在琴架上。他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发抖。三年了,自从䒙屿离开,这架钢琴就再没发出过声音。
"我可以..."夏止雨犹豫地开口,"我识谱很快,也许能帮您..."
森夜没有拒绝。夏止雨站在钢琴旁,开始轻声哼唱胶片上那段新发现的结尾旋律。她的声音清澈干净,没有䒙屿的专业训练,却有一种朴实的感染力。
慢慢地,森夜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开始弹奏。起初是试探性的几个音符,然后越来越流畅。䒙屿的曲子在他指尖苏醒——那是一段开始明亮、中途急转直下陷入黑暗、最后又隐约浮现希望的旋律。
弹到结尾时,森夜停了下来。"不对..."他皱眉,"还缺了什么。"
夏止雨沉思片刻,突然从包里拿出相机。"您弹一遍完整的,我录下来。有时候听回放能发现新的东西。"
森夜深吸一口气,从头开始演奏。这一次,当来到结尾处,他的左手自然地添加了几个低音和弦,右手则即兴延伸了旋律线。曲子突然完整了,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待被发现。
最后一个音符余音袅袅,森夜的手垂在膝上,肩膀微微颤抖。夏止雨放下相机,眼中含着泪水。
"她一定会喜欢这个结尾。"她轻声说。
森夜抬头,右眼通红。"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是您为她完成的,"夏止雨微笑,"包含了您对她的全部理解与爱。"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轻轻敲打着玻璃。森夜突然意识到,自从夏止雨闯入他的生活,东京的雨季似乎变得不那么阴郁了。这个认知让他既感激又恐惧——感激有人能让他暂时忘记痛苦,恐惧自己会因此背叛对䒙屿的记忆。
"我该付你多少报酬?"森夜突然说,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淡,"为你的时间和专业技术。"
夏止雨的笑容凝固了。她放下相机,直视森夜的眼睛。"我不是为了钱才做这些的。"
"那为了什么?"森夜追问,近乎残忍地,"同情?艺术家的自我感动?还是..."
"因为我也曾失去过重要的人!"夏止雨突然提高声音,随即又克制住,"我的姐姐...抑郁症,和䒙屿小姐一样。当时没有人真正理解她的痛苦,直到我看到您的《盲视》系列,那种精确呈现的绝望...我才明白姐姐经历了什么。"
雨声填满了房间的沉默。森夜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激动的年轻女子,第一次注意到她眼中与自己相似的伤痕。
"所以这是...赎罪?"他问,语气软化了。
夏止雨摇头,"是理解。当我看您的作品时,感觉有人在替无法发声的人说话。现在认识了您本人..."她停顿了一下,"我想确保这个世界不会太快失去这个声音。"
森夜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雨。"我的声音早就和䒙屿一起死了。"
"那刚才的曲子是什么?"夏止雨反问,"那些您最近又开始拍的照片呢?"
森夜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向书架,取下一本厚重的相册。"给你,"他递给夏止雨,"我所有的作品底片和版权。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确保它们得到妥善处理。"
夏止雨没有接。"您不会..."
"拿着。"森夜坚持,几乎是粗暴地将相册塞进她手中,"就当是...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
夏止雨紧紧抱住相册,像是要阻止什么东西从指缝间流失。"森夜先生,请您...至少等雨季结束再做任何决定。"
森夜望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嘴角浮现一丝苦涩的微笑。"东京的雨季很长。"
那天晚上,夏止雨离开后,森夜做了一个梦。梦中䒙屿站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弹奏着他刚刚完成的曲子。她转身对他微笑,嘴唇翕动像是在说什么,但他听不见。当他想靠近时,一道强光突然充满视野...
森夜惊醒,发现晨光已经透过窗帘。他的左眼——那只看不见的眼睛——竟然感受到了光的刺激。他颤抖着用手遮住右眼,左眼的视野中竟然出现了模糊的形状和色彩。医学上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短暂的功能恢复,或许是神经系统最后的回光返照。
森夜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这奇迹般的时刻。然后他起身,洗漱,穿上䒙屿最喜欢的那套西装,仔细打好领带。在镜子前,他审视着自己——憔悴但整洁,左眼竟然有了些许神采。
书桌上,他留下一封信给夏止雨,简单地写着:"谢谢你让我重新看见光。现在我要去完成最后的显影过程了。"
森夜拿起那卷已经冲洗好的最后胶片,轻轻吻了一下,放入胸前的口袋。出门时,他没有带伞。
雨不大不小,正好淋湿他的头发和肩膀。森夜走向废弃音乐厅的脚步异常轻快,仿佛卸下了多年的重担。左眼的视力时好时坏,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但这种不确定的视觉反而让熟悉的世界显得新奇。
音乐厅比上次来时更加破败,雨水从屋顶的裂缝渗入,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洼。森夜走上舞台,坐在那架走音的钢琴前。他从口袋里取出胶片,对着从破屋顶射入的光线查看——䒙屿的手,那首曲子,最后的告别。
森夜开始弹奏那首完成的曲子。钢琴严重走音,但在雨中听起来却意外地和谐。他的左眼视力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清琴键上䒙屿曾经留下的细微磨损痕迹。
弹到结尾时,森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安眠药和那把小刀——和䒙屿用的一样的款式。药物会让他沉睡,刀片会确保不再醒来。完美的计划,精确如他拍摄的每一张照片。
"这次我不会迟到了,䒙屿。"森夜轻声说,看向胶片中䒙屿的手腕,"等我。"
药效开始发作时,森夜仰面躺在钢琴旁,雨水滴在他的脸上,像是天空的眼泪。他的左眼现在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破屋顶上方,云层散开了一瞬,一束阳光直射下来。
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森夜·Takahashi的左眼终于重见光明。而那束光中,他看见了䒙屿伸来的手。
---
三天后,夏止雨在音乐厅找到了森夜。他看起来几乎是安详的,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双手交叠在胸前,里面是那张䒙屿最后的照片。雨水和阳光交替洒在他身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光影效果。
夏止雨没有尖叫,也没有立即报警。她只是静静地跪下,拍下了森夜最后的肖像——右眼闭合,左眼微微睁开,仿佛仍在凝视着什么美好的景象。
后来,当人们谈论这位天才摄影师的悲剧结局时,夏止雨总是展示那张最后的照片。"看,"她指着森夜的脸,"他最后是笑着的。而且他的左眼...看见了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在森夜和䒙屿的联合纪念展上,夏止雨将那张照片命名为《雨中显影》。旁边的说明卡上只有一句话:"有些灵魂太过明亮,无法长久停留在这个暗淡的世界。"
展览的最后一个房间,循环播放着森夜完成的那首曲子。音符在空间中流动,如同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声。偶尔有细心的听众会注意到,在曲子的最末尾,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方,有两个重叠的和弦——像是两个人的脚步声,终于同步,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