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取景框里的世界比现实更友善。森夜蹲在公园的长椅旁，右眼紧贴哈苏的取景器，左眼的黑暗暂时被遗忘。镜头对准一片枯叶——不是完整漂亮的那些，而是被虫蛀出镂空花纹的一枚，阳光透过孔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快门声惊飞了附近的麻雀。森夜查看数码屏上的预览图，不太满意。他换上微距镜头，再次调整角度。这次枯叶上的露珠成了天然放大镜，将叶脉纹理扭曲成河流般的分支。
"这样好多了。"他自言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公园晨跑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移开。东京不缺行为古怪的艺术家，一个专注拍枯叶的中年男人引不起太多注意。
森夜从口袋里掏出药盒，在掌心倒出一粒白色药片。氟西汀，牧村医生最新的"魔法糖丸"，据说能让他不再把每个黄昏都当作世界末日。药片在舌下慢慢溶解，苦涩中带着一丝金属味，像显影液的余韵。
手机振动起来。森夜瞥了一眼屏幕——牧村诊所的提醒：明天上午十点复诊。他犹豫了两秒，回复："会准时到。"简短的五个字，却是三个月前无法想象的承诺。那时候，任何与"治疗"相关的词汇都会让他把手机扔进马桶。
阳光变得强烈时，森夜收起器材。他今天计划拍摄十个地点，这是出院后自定的康复训练：每天必须拍满三十六张，不多不少，像某种精确的药剂剂量。前十八天他拍的全是静物——公寓里的灰尘光斑、超市货架上的牛奶盒排列、地铁闸机口被踩扁的烟蒂...那些曾经被他镜头忽略的平凡角落。
但今天，第三十六张照片是个例外。取景框里意外闯入一个小女孩，她蹲在森夜刚才拍摄的枯叶旁，好奇地用树枝拨弄那些虫蛀的孔洞。森夜本该等待她离开，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快门。画面中女孩的马尾辫微微扬起，阳光给她轮廓镀上毛边，像是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幻影。
回放这张照片时，森夜左眼突然一阵刺痛——不是生理性的疼痛，而是某种久违的情感波动。上一次拍人物还是三年前，模特永远是䒙屿。现在他的硬盘里存着上千张䒙屿的照片，从清晨睡颜到深夜创作时的侧影，却再也没机会更新这个私人图库。
"叔叔在拍照吗？"女孩不知何时跑到他面前，仰着脸问。她约莫七八岁，门牙缺了一颗，笑容因此显得更加天真。
森夜下意识遮挡相机屏幕："嗯。"
"能给我看看吗？妈妈说偷看别人照片不礼貌。"女孩绞着衣角，眼神却充满渴望。
森夜犹豫了一下，蹲下来与她平视，调出最后那张照片。女孩惊喜地指着屏幕："哇！我像不像童话里的精灵？"
照片里阳光的确给了她某种超现实的光晕。森夜突然想起䒙屿常说的一句话："最好的照片往往诞生于意外。"
"你妈妈呢？"森夜问，一边快速扫视周围。
"在那边长椅上睡觉。"女孩指向不远处，"她值完夜班总是很困。"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森夜看到一位年轻女性蜷缩在长椅上，口罩拉到下巴，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这个画面有种疲惫的真实感，让他想起䒙屿巡演期间在后台打盹的样子。
"我帮你和妈妈拍一张吧。"提议脱口而出，连森夜自己都感到惊讶。
女孩欢呼着跑向母亲，轻轻推醒她。年轻妈妈起初有些困惑，但在女儿兴奋的解释下，还是整理着头发走过来。她看森夜的眼神带着警惕，但在看到相机型号后略微放松——专业设备有时比身份证更能建立信任。
"就站在这里，背景的银杏树很漂亮。"森夜指导她们站到合适位置，语气比自己预想的更自然。取景框里，母女俩有些拘谨地靠在一起，阳光透过树叶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按下快门的瞬间，森夜想起自己从未有过与䒙屿的正式合照。他总是站在镜头后面的人，而她永远在画面中央。现在这台相机里却存着陌生人的合影，命运的反讽让他嘴角微微抽动。
"邮箱给我，照片处理好后发给你们。"森夜说，接过年轻妈妈写在纸巾上的电子邮箱地址。
分别时，小女孩突然回头喊道："叔叔要多笑哦！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森夜愣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他已经忘记上次被人评价表情是什么时候。䒙屿走后，他的脸就像一面冻住的湖，任何情绪波动都只能在水下进行。
回公寓的路上，森夜绕道去了"时光显影"。老店主正在整理柜台，看到他推门时铃铛响起，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今天有活人入镜了。"森夜直接说，将存储卡放在玻璃柜台上，"需要冲印三张。"
老店主插入读卡器，电脑屏幕上立刻显示出那对母女的照片。他吹了声口哨："构图不错，但曝光可以再..."
"故意欠曝的。"森夜打断他，"逆光下的轮廓比面部细节更重要。"
老店主笑了："您开始拍'森夜风格'以外的东西了。"
这个评价让森夜心头一震。确实，"森夜风格"——媒体曾这样称呼他那些精确到毫米的建筑摄影，充满几何美感却冰冷疏离。而现在他拍的枯叶、母女、甚至是前天那组超市手推车的反光，都偏离了那个标签。
"下午四点能取。"老店主说，"还是做成明信片尺寸？"
"嗯。"森夜点头，转身时又停下，"再加一张...大尺寸的。"
银杏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森夜走得很慢，药效让他的思维像浸在温水中，不再尖锐刺痛，却也失去了某种清晰的边界。牧村说过这是正常现象："先让情绪浮出水面，再学习如何与它们共处。"
公寓电梯里，森夜遇到了那位曾因钢琴声投诉的老妇人。她拎着超市购物袋，里面露出芹菜的绿叶。
"森夜先生，"出乎意料地，她先开口了，"好久没听见您弹琴了。"
森夜盯着电梯楼层数字："手生了。"
"您太太那首《月光》..."老妇人犹豫了一下，"我孙女在学钢琴，一直想找那个版本的谱子。"
电梯停在七楼。森夜按住开门键："我找找看。如果有的话..."
"就贴在您门上吧。"老妇人迅速说，脸上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善意，"我不打扰您。"
家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感觉异常真实。森夜突然意识到，这是出院后第一次，他回家时不感到那种压倒性的孤独。公寓依然安静，但不再像一座精心保存的坟墓。
他径直走向书架，在积灰的乐谱堆中寻找䒙屿改编的德彪西。找到后，森夜没有直接复印，而是坐在钢琴前——三周来第一次——试着弹奏开头的几个小节。手指比想象中灵活，虽然错音不少，但旋律轮廓依稀可辨。
弹到第三小节时，森夜停下来，拿起铅笔在谱子上做了几处简化标注。这是䒙屿教初学者的版本，去掉了复杂的和声，只保留最纯净的旋律线。完成后，他将复印件贴在门外，附上一张便条："非专业版本，仅供参考。"
这个简单的举动花了森夜二十分钟的心理建设。分享䒙屿的遗产曾经是不可想象的亵渎，但现在，他莫名觉得那个总爱在超市试吃柜台多拿一份的䒙屿，会赞同这种行为。
暗房的红灯依然不亮。森夜这次没有逃避，而是搬来梯子更换灯泡。拧下旧灯泡时，他发现灯座上积了一层奇怪的白色粉末——不是灰尘，更像是某种化学药剂干燥后的残留。森夜皱眉，想起䒙屿最后几个月频繁使用暗房的行为。她当时在冲洗什么？
新灯泡亮起的瞬间，整个暗房沐浴在熟悉的红色中。森夜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工作台下有个之前忽略的小抽屉。拉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小玻璃瓶，每个都贴着标签："S.Y.左眼样本，2019.12"、"K.Y.静脉血，2020.1"...
森夜的手开始颤抖。这些是䒙屿偷偷收集的生物样本，日期显示就在她自杀前几周。最末端的瓶子里甚至有一缕缠绕的头发——他的黑发与她的棕发交织在一起，标签写着："显影实验，最终版"。
记忆碎片突然拼合：䒙屿最后那段时期的反常热情，她坚持要拍他的眼部特写，甚至在他睡着时采集睫毛样本...所有这些都指向某个疯狂的艺术企划，而森夜直到现在才看清轮廓。
暗房角落的收音机突然发出电流杂音，随即播放起《月光》的旋律。森夜没有惊慌，反而平静地坐在工作台前，拿起那个装有两人头发的玻璃瓶对着红灯观察。发丝在红光中呈现出诡异的色泽，像某种古老的巫术材料。
"还在尝试那个显影实验吗，屿？"他轻声问，将玻璃瓶放回原处，"我猜...你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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