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干涩的“咔哒”声。苏星禾用了点力气才拧开那扇沉重的、油漆斑驳的旧铁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陈旧纸张和轻微霉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杂物储藏室。靠墙堆放着蒙尘的旧桌椅、废弃的体育器材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木箱子,唯一的窗户上布满污渍,透进来的光线昏暗朦胧。房间中央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空地上,放着一台保养得当的黑色天文望远镜,三脚架稳稳地支着,镜筒指向斜上方,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而江临,就站在望远镜旁边。他已经换回了整洁的白衬衫校服,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正低头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目镜,动作专注而轻柔。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僵在门口的苏星禾身上。
“关门。” 他言简意赅,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带着点回音。
苏星禾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反手带上了门。隔绝了走廊的光线和声响,屋内只剩下更深的昏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灰尘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束里无声地飞舞。
他抱着相机包,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心脏在胸腔里敲着密集的鼓点。楼梯间那句“专属摄影师”和“抵押品”还在他脑子里轰鸣,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回响。
江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局促,擦完目镜,又拿起一个小刷子,细致地清理镜筒连接处的缝隙。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认真。房间里只剩下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和刷子扫过的沙沙声。
“那个……” 苏星禾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天文社……就我们两个人吗?”
“嗯。” 江临头也没抬,应了一声。他调试了一下望远镜底座的水平仪,发出轻微的金属转动声。
“那……活动做什么?” 苏星禾感觉喉咙发干。
“观测。记录。或者,” 他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目光落在苏星禾怀里的相机包上,语气平淡无波,“拍照。”
“拍照”两个字像两枚小针,轻轻扎了苏星禾一下。他下意识地把相机包抱得更紧了。
“今天有乌云,目标木星观测条件不佳。” 江临指了指天花板,仿佛能穿透那些水泥板看到阴沉的天空,“先整理一下地方。”
说着,他走向墙角那堆落满灰尘的旧桌椅。苏星禾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整理地方”是给他的任务。他慌忙放下相机包,也走了过去。
搬动沉重的旧家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扬起的灰尘在光束里翻滚。苏星禾被呛得连连咳嗽,白皙的脸颊很快染上一层灰尘,显得有些狼狈。他用袖子抹了把脸,偷偷看向江临。
江临也搬着一张桌子,动作利落有力,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似乎完全不受灰尘困扰,白衬衫的领口依旧挺括。他察觉到苏星禾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一眼。苏星禾立刻像被烫到一样低下头,假装用力擦拭桌子上的陈年污垢,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沉默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蔓延。只有搬动家具的声音和他们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为什么……把我弄进天文社?” 苏星禾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盘旋已久的疑惑。声音很轻,带着点豁出去的颤抖。
江临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最后一张椅子摆好,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留给苏星禾一个挺拔而安静的背影。
“缺人。” 半晌,他才吐出两个字,声音没什么起伏。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说服苏星禾。缺人?全校那么多学生,为什么偏偏是他这个毫无天文基础、还刚刚被抓包的“偷拍狂”?但他不敢再追问。江临的背影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感。
角落清理出一小块勉强能落脚的空间。江临从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储物柜里拿出两张折叠小马扎,示意苏星禾坐下。
“相机拿出来。” 他命令道。
苏星禾心里一紧,但还是顺从地拿出相机,像个等待检阅的小兵。江临却没接,只是扫了一眼:“开机。”
苏星禾不明所以地照做。相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之前的拍摄菜单。这时,江临却从他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复杂星图的书——《星云与深空天体摄影指南》。
“看这个。” 他把书递给苏星禾,语气依旧是平铺直叙,“天文摄影和普通摄影参数设置差别很大。先把基础理论搞清楚。”
苏星禾懵懵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翻开扉页,上面用钢笔写着苍劲有力的两个字:江临。字迹如其人,带着一股冷冽的锋芒感。书页里有不少笔记,字迹清晰有力,标注着重点和心得。
“我……我对天文一窍不通。” 苏星禾小声坦白,指尖抚过书页上江凌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
“所以才要看。” 江临在他旁边的马扎上坐下,长腿随意地伸展着,几乎碰到苏星禾的脚尖。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似乎是一些复杂的公式和星图草稿。“不懂就问。”
苏星禾捧着书,看着旁边低垂着头、专注书写的江临,一时无言。这算什么?强制补习?他偷拍他,结果被抓来学天文摄影?这逻辑链条诡异得让他大脑宕机。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书上。那些关于赤道仪、导星、长时间曝光、ISO感光度与星空噪声的复杂术语如同天书,密密麻麻地冲击着他的认知。他偷偷瞥一眼江临,对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他只好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下去。
时间在翻书页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中缓缓流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一首单调的背景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苏星禾看得头昏脑涨,一个关于“光害滤镜”的术语卡住了他。他犹豫再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鼓起勇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那个……光害滤镜……一定要用吗?”
江临停下了笔,转过头看他。苏星禾立刻紧张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
“城市观测,尤其像一中这种位置,光污染严重,光谱里钠灯黄光占比很高。” 江临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命令式的冷硬,带着一种讲解知识点时的平静清晰,“光害滤镜主要作用就是过滤掉这些特定波长的杂光,提升目标天体的反差和细节。想要拍到清晰的星云轮廓,几乎是必需品。”
他一边说,一边在草稿纸上随手画了一个简单的光谱示意图和一个滤镜作用的原理草图。线条简洁流畅,逻辑清晰。
苏星禾看着那几笔就勾勒出来的示意图,原本晦涩的概念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他忍不住抬眼,看向江临。江临的目光落在那张草稿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认真。这一刻的他,似乎褪去了球场上的锐利和楼梯间的冰冷,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对知识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分享的热情?
“明白一点了……” 苏星禾小声说,心里某个角落奇异地安定了一点。
江临“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低头写他的东西。
苏星禾悄悄松了口气,也重新把目光投向书页。虽然那些术语依然艰深,但此刻在这个堆满灰尘的杂物间里,听着窗外雨声,坐在专注的江临身边,捧着他写满笔记的书……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平静感,奇异地抚平了他连日来的恐慌和羞耻。
或许……当这个“专属摄影师”,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他悄悄将目光从书页上移开,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侧影。江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一点眉峰,鼻梁挺直,嘴唇微抿着,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行漂亮的公式。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快门模拟声,在苏星禾的心底悄然响起。这一次,没有相机,只有他眼底深处,牢牢记住了这个在昏暗光线里沉静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