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寨的名字,是老人们嚼着旱烟说出来的——早年间有户人家做饭时不慎燎了柴火,火星子窜上屋顶,把土坯房烧得只剩几根焦黑的木梁。后来住户们重新盖房聚居,便笑着把这地方叫成了火烧寨。我家外院路边立着棵说不清年头的“无名树”,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枝桠斜斜探过土院墙;院子里那棵古茶树更老,树皮裂着深深的纹路,春天会冒出嫩黄的芽,娘说这树比爹的岁数还大。那时寨子里的房子多是“土机房”,黄泥混着稻草夯成的墙,屋顶盖着青灰色的瓦片,风一吹,瓦片缝里的茅草就跟着晃,连带着屋里的煤油灯也轻轻摇。
那年冬天,风裹着松针的冷意往领子里钻,可杀年猪的日子,空气里飘的全是热烘烘的肉香,连风都暖了三分。具体是哪年,我早记不清了,只记得天刚蒙蒙亮,院坝里就支起了木架,爹和几个堂叔挽着袖子,把圈里那头养得油光水滑的黑猪捆得结结实实。猪嗷嗷叫得震天响,娘在土机房的灶房里烧开水,蒸汽从烟囱里冒出来,跟天上的薄雾缠在一起,连外院的无名树都裹上了一层白蒙蒙的水汽,整个寨子都被这动静闹醒了。
我蹲在门槛上,手攥着门框边的木柱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院坝,心里又兴奋又有点发怵。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江南!快过来!”回头一看,是李福,他跑得满头汗,头发乱蓬蓬贴在额头上,一看见我就咧着嘴笑,虎牙露在外面,沾着点泥土。
“我家杀年猪呢,等下有肉吃!”我朝他喊,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李福眼睛一亮,几步就蹿到我身边,也跟着蹲下来看,鼻尖冻得通红。娘从灶房出来,手里端着个掉了漆的木盆,看见我俩就笑:“两个小娃子,别光杵在这儿看热闹,去把院坝边的柴抱进来点噻。”我俩你看我、我看你,谁都没动——杀猪这么热闹的事,哪有心思抱柴。等娘一转身,李福就拽着我的胳膊:“走,我在家下面捡着好玩意儿!”
我俩偷偷溜出院子,顺着门口的斜坡往下跑,鞋底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李福说的“好玩意儿”,就堆在我家房下的墙根处,是两个没了针头的针筒,塑料管子透亮,攥在手里凉凉的,像握着块冰。
“你瞧这个!”李福把针筒的活塞拉出来,又猛地推回去,“噗”的一声响,我俩笑得直拍大腿,连无名树的叶子都被震得掉下来几片。正玩得高兴,院坝里猪的叫声突然停了,接着是大人的说话声、铁盆碰撞的叮当声。我往坡上一探头,见暗红的血混着水,顺着院坝的缝隙流出来,慢慢淌到坡下的小沟里,在冻硬的泥地上画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像极了古茶树枝干上的纹路。
“走,抽这个玩!”我拽着李福往沟边跑,他赶紧跟上,眼睛里满是好奇,连呼吸都变快了。沟里的血水还带着点热气,冒着淡淡的白汽,我俩蹲在沟边,把针筒活塞拉到最满,小心翼翼地伸进去。血水有点稠,得使劲才能抽上来,我俩憋得脸通红,腮帮子鼓得像圆滚滚的汤圆,终于各抽满了一筒。
“你看我的!”李福举着针筒,里面的血水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像流动的红宝石。我俩凑在一起傻看,笑得前仰后合,连冻僵的耳朵都热了起来。娘顺着声音找过来,手里还拿着块擦碗布,看见我俩就笑骂:“两个憨包,这脏东西也能玩?赶紧扔了,杀猪饭要熟了!”
我俩赶紧把针筒扔回墙根,跑到水龙头下冲手,手指上还沾着淡淡的红印子,却一点都不觉得脏,反而觉得新奇。回到院子里,大铁锅正咕嘟咕嘟冒热气,爹把切好的大块猪肉丢进去,生姜和花椒的香味混着肉香飘出来,连屋顶的瓦片好像都被这香味熏得暖了。李福摸了摸吃得饱饱的肚子,打了个满足的嗝,跟我说:“等下次,我再来找你玩哈……”我使劲点头,看着院角的古茶树,觉得这样热热闹闹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后来的事,像寨子里刮过的风,吹走了旧时光。没过几年,我们家搬到了原来叫“大平掌”的地方,盖了亮堂的砖瓦房,后来这儿取名为和平自然村。新房里再也没有土机房的黄泥墙,没有院外探着枝桠的无名树,也没有结着嫩黄芽子的古茶树,连做饭都换成了电磁炉,再也听不见柴火噼啪的声响,闻不到草木燃烧的烟火气。也是从那时候起,李福没考上高中,揣着攒下的零花钱去了外地打工;我考上了高中,埋在书本里的日子越来越多。和平自然村的日子安稳平和,可杀年猪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家里用电磁炉煮回肉,锅底“嗡嗡”的轻响里,我总会想起火烧寨院坝里大铁锅咕嘟的沸腾声——只是再没有那个会拽着我抽血水玩、笑得露出虎牙的少年,凑在我身边,眼睛亮晶晶地说“等下有肉吃”。
有时候我会想起火烧寨的那棵无名树,想起院角裂着纹路的古茶树,想起那年沾着血水、攥在手里凉凉的针筒。那些热热闹闹的时光,早被留在了土机房的炊烟里,留在了坡下那条冻硬的小沟里,留在了大铁锅冒起的蒸汽里。现在就算闻到相似的肉香,听着电磁炉平稳的嗡鸣,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原来那年的杀猪饭香里,藏着两个人的疯劲,藏着火烧寨的烟火,藏着我们在黄泥墙下、古茶树旁,再也回不去的、紧紧挨着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