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亲手杀你(下)
---以下正文--------
琼华殿的夜宴,已然拉开序幕。一场为了粉饰太平而精心准备的盛大庆典。
安迷修深吸一口气,夜风带着脂粉和酒液的甜香涌入肺腑,却只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和窒息。她抬手,指尖冰冷,拂过自己僵硬的脸颊,试图揉开那凝结的寒霜,最终只是徒劳。她转身,走向妆镜。镜中的女子,眉目依旧清冷,唇色却点了最艳丽的朱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艳。繁复的金钗步摇插入高耸的发髻,珠翠累累,压得她颈项微酸。
最后,她拿起案上那只早已斟满的夜光杯。清冽的酒液在剔透的杯壁中荡漾,映出头顶宫灯璀璨的碎光,也映出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海。她看着杯中的自己,看着那片海,然后,仰头,将杯中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短暂的、近乎麻痹的暖意,也压下了喉头那翻涌欲出的苦涩。
该走了。去往那场盛大的、虚幻的庆典。去完成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一次堂堂正正的告别,而非一场背负着皇命的谋杀。
琼华殿内,极尽人间富贵之能事。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烛火煌煌,千盏琉璃宫灯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着七彩霓裳,水袖翻飞,舞姿曼妙如九天仙子谪落凡尘。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以及珍馐佳肴的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微醺的、浮华至极的甜腻。
安迷修踏入这片喧嚣的光影之中,步履沉稳,面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帝国长公主的雍容与疏离。她的目光穿透重重人影,瞬间便锁定了那个身影。
雷狮独自坐在离主位稍远的一张席案后。他斜倚着凭几,姿态看似闲适,手中把玩着一只空了的琉璃杯,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暖融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深邃的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将那墨玉般的眼眸遮住了大半,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他月白的衣袍在满殿华彩中显得格外素净,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仿佛热闹喧嚣中一个沉默的留白。周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他却像身处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所有的声音。
安迷修的心,在那片喧嚣的寂静中,一点点沉下去。她端起侍女早已备好的托盘,上面稳稳放着两盏注满清冽佳酿的夜光杯,步履从容地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又像是走向一个既定的、无法更改的终点。
“雷公子。” 她在他的席案前站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雷狮闻声抬起头。那瞬间,他眼底的沉寂如同冰面碎裂,漾开一丝极浅、却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地驱散了眉宇间萦绕的阴霾。他放下手中的空杯,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在她手中托盘上的酒杯。
安迷修将其中一盏递向他,指尖微微发凉,却极力维持着平稳。她端起另一杯,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此杯,贺两国止戈,永息兵燹。”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又蕴含着一种郑重的力量。
雷狮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灵魂深处。片刻,他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不再是之前那种疲惫的痕迹,而是真正染上了些许暖意。他伸出修长的手,稳稳地接过了那盏酒杯。
“好。” 他应道,声音低沉而清晰,“贺止戈,息兵燹。”
两只晶莹剔透的琉璃杯,在满殿流光溢彩和喧嚣乐声中,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
“叮——”
那声音极细微,却像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荡开了安迷修心中紧绷的弦。她看着他仰头,喉结微动,杯中清冽的酒液随之滑入。她也举杯,饮尽自己那一份。酒液入喉,带着熟悉的辛辣,也带着一丝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苦涩。
“愿……” 安迷修放下空杯,正要说出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祝词。然而,话未出口,异变陡生!
雷狮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那声清脆的碰杯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震颤,他却已无法支撑。手中的琉璃杯脱手坠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残酒四溅开来,像散落了一地冰冷的星辰。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左手死死捂住胸口,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一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从他紧捂的唇间爆发出来。他猛地弯下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呃…咳!咳咳——!”
猩红的血沫,如同妖异的红莲,瞬间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星星点点喷溅在他月白的衣襟上,迅速晕染开大片刺目的、触目惊心的红。那抹红,在满殿金碧辉煌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而绝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喧嚣的丝竹、舞姬的旋转、群臣的谈笑……所有声音和动作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琼华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雷狮那撕心裂肺、仿佛要将生命都咳尽的呛咳声,以及鲜血滴落在金砖地上发出的、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
安迷修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殿外的月光还要惨白。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在他颓然倾倒的瞬间,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死死地接住,抱入怀中。
好沉!他身体的重量压得她踉跄了一步,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钻心的疼痛却毫无知觉。她只是死死地抱着他,像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他滚烫的额头抵着她的颈窝,每一次剧烈的呛咳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迅速濡湿了她华贵的宫装前襟,那粘腻的触感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雷狮!雷狮!” 她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哭腔,“来人!传御医!快传御医——!” 尖利的声音划破了死寂的大殿,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凄厉。
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轰然炸开。惊叫声、桌椅碰撞声、慌乱的脚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琼华殿。侍卫们冲上来,却又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震慑住,一时手足无措。几个胆大的内侍试图上前帮忙搀扶,却被安迷修如同护崽的母兽般狠狠挥开。
“滚开!别碰他!” 她厉声尖叫,双目赤红,抱着雷狮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渡给他。
怀中的人,咳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痛苦的喘息。他艰难地动了动,沾满鲜血的手摸索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地攥住了她同样被血染红的手腕。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挣脱的执拗。
安迷修低下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雷狮微微仰起脸,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神情的英俊面庞,此刻灰败如金纸,嘴唇被鲜血染得殷红刺目。然而,就在这样一张濒死的脸上,竟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释然的解脱。他涣散的瞳孔努力聚焦,对上她盈满泪水的眼睛,沾血的唇瓣吃力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这样……也好……”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狠狠扎进安迷修的心脏。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猛地摇头,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染血的脸颊上,“停战协议…协议的条件之一…是要处决你啊!雷狮!” 她死死抱着他,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哭腔,“父皇昨夜…昨夜就下了密旨!要我亲手……可我藏起来了!我把毒酒倒掉了!我想带你走!哪怕是抗旨…哪怕是亡命天涯……我想带你走的!你听见没有!我想带你走啊——!”
她嘶喊着,将那个在绝望中诞生的、孤注一掷的计划喊了出来。那是她昨夜在鸩酒瓶前徘徊时,心底唯一亮起的、微弱却疯狂的火苗。
雷狮看着她崩溃痛哭的样子,听着她绝望的嘶喊,那微弱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点。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指,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沾着粘稠的鲜血,颤抖地、无比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冰冷粗糙的指腹,笨拙地、一遍遍擦拭着她汹涌而下的泪水,试图抹去那些滚烫的痕迹。
“我知道……” 他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所以……毒……是我自己……下的……”
什么?!
安迷修如遭雷击,整个人瞬间僵住,连哭泣都停滞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空洞地望着他。
雷狮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视线似乎无法再清晰地聚焦于她,而是飘向了她身后某个遥远的虚空。他唇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像一道凄厉的伤痕。
“你父皇……说得对……我是祸患……”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他派来的刺客……在回廊转角……我看见了……袖口……龙纹……”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那只一直努力为她擦拭泪水的手,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力地、软软地从她脸颊滑落,重重地垂落在冰冷染血的金砖地上。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彻底消失了。
琼华殿内,死寂无声。只有安迷修怀中那具身体,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怀中身体的冰冷和僵硬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安迷修仅存的意识。琼华殿内鼎沸的人声、奔走的脚步、惊惶的呼喊……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隔着厚厚的、浑浊的水传来,模糊不清,失去了真实的轮廓和温度。她只是死死地抱着他,手臂因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仿佛只要不松开,那流逝的生命就能被锁住,那冷却的温度就能重新回暖。
有人试图靠近,是御医?是侍卫?还是惊惶的宫人?她不知道,也看不见。任何试图触碰雷狮或拉扯她的举动,都只会引来她野兽般嘶哑的、毫无意义的低吼和抗拒。她像一只护着幼崽濒死的母兽,用尽最后的气力筑起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屏障内,只剩下她和怀中这具迅速冰冷下去的躯壳,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道沉重而威严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是她的父皇。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洞察一切、冷酷如寒潭的眼睛,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悲痛,只有一种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落定的冷酷。然后,他微微抬了抬手。
两名身形魁梧、气息沉凝的侍卫统领无声地上前。他们的动作迅捷而有力,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冷酷。一人猛地抓住安迷修的双臂,铁钳般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从雷狮身上强行掰开、拖离。另一人则迅速地俯身,毫不迟疑地抱起雷狮那已经毫无生气的身体,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需要移走的物品。
“不——!” 安迷修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指甲在侍卫铁硬的臂甲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留下道道血痕。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糊满了她的视线。她眼睁睁看着雷狮苍白的面容、染血的月白衣袍,在那侍卫的臂弯里迅速远离,消失在殿侧幽深的回廊阴影中,像被黑暗彻底吞噬。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旋转、陷入无边的黑暗。
……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的海底,缓慢地、挣扎着上浮。安迷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的。当她再次恢复些许知觉时,人已坐在冰冷的梳妆镜前。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黎明前最沉郁的青灰色天光,勉强勾勒出殿内家具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魅的脸。发髻早已散乱不堪,珠钗歪斜欲坠。那身华贵无比的宫装,前襟大片大片地凝固着暗红色的血迹,像一幅狰狞的泼墨画,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脸颊上,被雷狮指尖擦拭过的血痕早已干涸,留下几道暗红的印记,如同某种诡异的图腾。
她缓缓地低下头,颤抖的手指探入怀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份贴身收藏的、带着她体温的微薄纸张。她将它一点点抽出来。
素白的纸,边缘勾勒着细密的金线缠枝莲。只是此刻,那洁净的纸面上,赫然印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指印——是雷狮最后攥住她手腕时,沾染上去的。还有几滴早已凝固的、深褐色的血迹,如同凋零的残梅,刺眼地烙印在两个并排的名字之上——“安迷修”、“雷狮”。
婚书。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
她盯着那纸染血的婚书,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魂。然后,没有任何预兆,那只沾着干涸血污的手,猛地攥紧了纸张!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寝殿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一下,又一下。素白的纸、金线的纹、殷红的血印、墨黑的名字……在那只骨节泛白、因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的手中,被无情的指力狠狠揉搓、撕扯、碾压!
碎片,细小的、带着血痕的碎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残蝶,纷纷扬扬地从她紧握的指缝间飘落。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落在她沾满血污的裙裾上。
她撕着,碾着,仿佛要将这承载着所有甜蜜、所有痛苦、所有希望与绝望的凭证彻底挫骨扬灰。直到掌心只剩下最细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纸屑,混杂着干涸的血痂。
终于,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她摊开手掌,掌心一片狼藉,布满了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混合着纸屑和暗红的污迹。她看着,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
殿外,天色又亮了一分。灰白的天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冰冷的格子。远处,隐隐传来宫门开启时沉重的吱呀声,还有宫人早起洒扫的细微声响。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没有了雷狮的新的一天。
安迷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冰冷的妆凳上站起身。身上那件华美却肮脏的宫装如同沉重的枷锁。她没有再看地上那些染血的碎片一眼,也没有再看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女人。
她一步一步,走向紧闭的殿门。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又像跋涉在泥沼之中。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细微的、粘滞的触感——那是从裙摆上滴落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珠,粘在了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沉重的殿门。上面繁复的鎏金雕花硌着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她用力,将那扇隔绝内外的巨大殿门,缓缓推开。
门外,是空旷沉寂的巨大殿前广场。黎明的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带着初春破晓时分特有的、料峭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她独自一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那片辽阔的、被青灰色天光笼罩的天地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无法被彻底碾碎的、染着深褐血渍的纸屑。粘腻,冰冷,如同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上凝结的痂。
殿檐之上,隔夜的残雪,承受不住这黎明的寒气与自身融化的重量,终于簌簌坠落。冰冷的雪水,恰好滴落在她未着罗袜、只穿着单薄绣鞋的脚背上。
那彻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丝缎,沿着脚踝,一路蔓延向上,冻结了四肢百骸,最终,冰封了那颗早已不再跳动的心。
---完结--------
终于写完啦~~~
读者大大啊,能否给点建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