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亲手杀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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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空气凝固在宏伟的金殿之内,如同无形的枷锁。安迷修端坐于御座之侧,挺直的背脊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深深嵌入厚重的雕花木椅中。她目光低垂,落在面前御案上铺展开的、墨迹未干的停战协约上,羊皮纸特有的粗粝质感在指尖下蔓延,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视线边缘,是另一双握着笔的手——骨节分明,肤色微深,此刻却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那是雷狮的手。他就在下首的位置,俯身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次笔尖划过纸面,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竟如擂鼓般敲击在安迷修的心上。
一股灼热的、混杂着绝望的暗流猛地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她精心维持的堤坝。她猛地闭上眼,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软弱压下去。再睁眼时,眸底那片深海已重新凝结成冰,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寒光,锐利地刺向殿下垂手侍立的群臣,无声地警告着任何可能的窥探。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冰封的海面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疯狂撕扯着她仅存的理智。
仅仅在昨夜,父皇冰冷的声音还在她的寝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她的血肉:“安迷修,此子……雷狮,绝不可留。明日旭日初升之前,朕要听到他咽气的消息。毒酒,或是白绫,任你选择。” 那声音斩钉截铁,不留半分转圜的余地,是皇权最冷酷无情的判决。
她曾以为,那把悬在雷狮头顶的铡刀,最终会由她亲手落下。那将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酷刑?她甚至已能想象出毒酒倾入他杯中时,那琥珀色液体泛起的诡异涟漪,映出自己扭曲痛苦的脸;或是白绫缠绕上他脖颈时,他眼中最后可能浮现的、是恨意,还是……一丝解脱?每一种想象都足以将她凌迟。
可命运偏偏在最绝望的深渊边缘,陡然抛下了一根绳索。就在黎明将至、她几乎要被那沉重的旨意压垮时,驿马急报如惊雷般撕裂了宫城的死寂——两国的使臣竟在边境线上奇迹般地达成了停战协议!那卷被快马送入宫中的帛书,带着深夜的寒露和远方风尘的气息,此刻就静静地躺在父皇的御案上,墨迹淋漓,如同干涸血迹上开出的花。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如同惊雷劈开了浓重的乌云,在她死寂的心湖上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
安迷修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殿下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身影。雷狮。这个被她的国家囚禁了数年的敌国公子,这个本该是她必须亲手了结的“祸患”。此刻,他正缓缓直起身,将签好的笔轻轻搁回笔山。动作流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优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然而,当他抬眼的瞬间,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眸,却精准无误地越过殿中肃立的群臣,稳稳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那目光,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深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又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像长途跋涉后的旅人终于望见了终点。四目相接的一刹那,安迷修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别开脸,强行将视线钉死在御案繁复的雕花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是否也知道了那道催命的密旨?
这念头毒蛇般钻入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好!好!好!” 父皇浑厚的声音在金殿上骤然响起,带着刻意渲染的、近乎夸张的喜悦,瞬间打破了方才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抚掌大笑,洪亮的笑声在空旷的大殿穹顶下回荡,震得烛火都微微摇曳。“此乃天佑两国,万民之福!传朕旨意,今夜,设宴琼华殿,举国同庆!”
沉重的殿门在侍从的推动下缓缓敞开,午后的天光迫不及待地涌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晃动的光带。朝臣们鱼贯而出,压抑的低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又退去。安迷修依旧僵坐在御座旁,周身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包裹。直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投下一片阴影,她才恍然惊醒般抬起头。
雷狮就站在几步之遥。他换下了方才签协议时略显正式的深色长袍,着一身月白的常服,衣料是上好的云锦,流动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眉目愈发疏朗,却也更添几分清冷。他看着她,嘴角似乎想牵起一丝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弧度,然而那笑意终究未能成形,只化作唇边一道极淡的、近乎叹息的痕迹。
“恭喜殿下,”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初春湖面上尚未完全融化的薄冰,“终于不必再对着我这副碍眼的囚徒之身了。” 那“囚徒”二字,被他咬得极轻,却又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安迷修的心猛地一抽,像被细针狠狠刺了一下。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喉间干涩得发紧:“公子说笑了。既是两国修好,过往种种,自当……随风而逝。”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雷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暗流涌动,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墨色。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随着引路的宫侍,踏入了门外那片有些刺眼的光明里,月白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光影交错的回廊深处。
安迷修独自坐在骤然空寂下来的大殿中,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将巨大的蟠龙柱影长长地拖曳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如同狰狞的爪牙。她摊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瓷瓶,瓶身是诡异的暗青色,正是昨夜父皇遣心腹悄悄送入她宫中的“鸩羽红”。
指尖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瓶身,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这小小的瓶子,曾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是她必须亲手递出的死亡。如今……她猛地攥紧五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够了!她豁然起身,快步走向殿角那座燃着沉水香的金猊兽炉。炉火正旺,幽蓝的火苗无声地舔舐着空气。她拔开瓶塞,毫不犹豫地将那粘稠如血的毒液倾倒入跳跃的火焰之中。
“滋啦——”
一声轻微而诡异的爆响,幽蓝的火焰瞬间腾起一股妖异的青烟,散发出一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盘旋片刻,又迅速消散在沉郁的香雾里。安迷修看着那缕青烟散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窒息感,终于被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驱散了些许。
鸩羽红的毒烟散尽,空瓶被她随手丢进了炭火深处。指尖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甜腻与冰冷,她用力搓了搓,试图抹去那令人心悸的触感。转身,不再看那跳跃的炉火,她走向内殿深处,那里,一只描金剔红的木匣静静躺在妆台上。
匣盖开启,里面是折叠整齐的、一纸薄薄的文书。素白的纸,边缘却用极细的金线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透着一股庄重又隐秘的意味。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指尖抚过上面熟悉的字迹——那是雷狮的字,遒劲飞扬,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带着他一贯的狷介不羁。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微光,在无尽猜忌与国仇家恨的夹缝中,偷偷写下的一纸婚书。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天地见证,只有两个明知无望之人的名字,孤零零地并排在一起,像黑暗中依偎取暖的萤火。
“安迷修……雷狮……”
她低低念着这两个名字,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散落在空旷的殿宇里,瞬间便被沉寂吞没。那纸婚书在她指间微微发颤,薄如蝉翼,却又重逾千钧。她将它仔细地叠好,贴身藏入里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纸上,仿佛能熨平那些注定无法圆满的褶皱,给予它一点虚幻的暖意。
心口贴着那点微薄的暖意,她站起身,走向那扇能俯瞰半个宫城的雕花长窗。窗外,华灯初上。无数琉璃宫灯次第亮起,沿着宫殿的重重飞檐、曲折的回廊蜿蜒铺展,将冰冷的汉白玉阶、朱红的宫墙映照得流光溢彩,宛如星河倒泻人间。欢快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模糊的喧笑,那是属于胜利者、属于和平缔造者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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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评论区的读者大大啊,能否给点建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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