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塞纳河水泛着泠泠冷光,左岸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剩下几片顽固的枯黄在枝头颤抖,对抗着即将到来的冬意。苏晚将羊绒围巾又裹紧了些,抱着一摞刚从图书馆借出的语言学专著,快步穿过杜乐丽花园。冷风卷着凋谢的玫瑰残瓣和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的那个同样清冷的秋天。
那时她二十二岁,作为国内顶尖外语学院的高材生,被公派至法国巴黎高等翻译学院深造。满心的壮志凌云,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足以抵消异国他乡的孤寂与初来乍到的不安。也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程家阳。
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站在学院那栋古老建筑的走廊尽头,午后的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正与导师用法语激烈地讨论着一句诗歌的译法,眼神专注,语调清晰而坚定,那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着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执着与认真。有人告诉她,那是今年刚从国内来的新生,叫程家阳,天赋极高,就是性格有些冷,不太合群。
苏晚作为比他早一年入学的学姐,自然被老师嘱咐要多关照这位出色的学弟。起初的接触,程家阳确实像一块冰,礼貌却疏离。他似乎将所有热情都倾注到了那些枯燥的语言符号和复杂的翻译理论之中,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兴趣缺缺。苏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请他到塞纳河左岸那家她常去的咖啡馆,试图以学姐的身份分享些学习经验时,他全程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偶尔点头,或者用简短的“嗯”、“明白”来回应,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窗外流淌的河水,或是落在随身携带的那本边角已磨损的《法语修辞学》上。
她当时有些气馁,觉得这个学弟果然如传言般难以接近。直到她不经意间提起自己正在钻研的一句拉丁文格言的译法,试图找到最精准又最具中文韵律美的表达时,程家阳才猛地转过头,眼底闪过一丝光亮。他放下书,极其认真地与她探讨起来,从词源到语境,从修辞到哲学意涵,那个下午,他第一次说了那么多话。苏晚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他最终沉吟着说出一个绝妙的对应译文时,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绽放出的那种近乎纯粹的快意和满足。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交流不再局限于客套的寒暄,更多的是在图书馆角落的低声讨论,在咖啡馆里对某个译法争得面红耳赤,在深夜的邮件往来中分享新发现的语料或灵感。她欣赏他对待语言的虔诚与敏锐的直觉,而他,似乎也开始慢慢接纳这位优秀、独立且真正理解他这份执拗的学姐。
苏晚走过艺术桥,桥栏上那些象征着永恒爱情的“同心锁”早已被市政部门清理,只留下些许斑驳的痕迹,如同记忆,看似被抹去,实则已嵌入肌理。她记得有一个傍晚,她和程家阳下课路过这里,那时锁还在,密密匝匝,承载着无数陌生人的誓言。夕阳将河水染成金红色,程家阳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那些锁,轻声说:“翻译有时候就像这些锁,试图把一种语言的心魂,牢牢锁进另一种语言的躯壳里。但钥匙,往往只有最懂它的译者才能找到。”
那时他侧脸的轮廓在夕照中显得有些柔和,眼神却依旧深邃。苏晚当时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品味着这句话里的重量。她深知,在程家阳看来,翻译绝非简单的技术活,而是一场灵魂的对接,一次意义的跋涉。这份近乎苛刻的追求,让他孤独,也让他熠熠生辉。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苏晚从大衣口袋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高翻院——李主任”的字样。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接通电话。
“苏晚啊,”电话那头传来李主任熟悉的声音,“没打扰你吧?有个紧急任务,国内一个重要经贸论坛下周举行,需要几位顶尖的译员坐镇。我向组委会力荐了你,时间紧,任务重,明天一早的航班回国,相关资料我稍后发到你邮箱。”
“好的,李主任,我明白了。”苏晚冷静应下,这对她来说已是常态。作为如今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知名同声传译,这样的紧急召唤她经历过太多次。
“还有,”李主任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次的中方首席翻译官,定了是程家阳。你们以前在巴黎是同学吧?这次正好,老搭档重逢,默契肯定没问题。”
程家阳……
这个名字透过电波传来,仿佛在苏晚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她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静的塞纳河。七年了,自从她提前一年完成学业回国,而他选择继续留在欧洲进行更深入的学术研究与实践,他们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虽然同在翻译这个圈子,偶尔能在行业会议或新闻上看到彼此的消息,知道他如今已是声名赫赫的“翻译官程家阳”,以其精准、冷静、临危不乱的风格著称,但真实的、具体的接触,早已淡去。
她想起最后一次在巴黎见他,是在她的毕业送别聚会上。在一家喧闹的酒吧,他来得有些晚,安静地坐在角落,手里握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啤酒。当大家起哄让她这个学姐发表感言时,她说了很多,感谢导师,怀念同学,展望未来。目光扫过程家阳时,他正看着她,那种眼神很复杂,不像平日那般清冽,似乎藏了很多话,但最终,他也只是在她说完后,举起酒杯,隔着喧嚣的人群,向她微微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后来他送她回公寓,一路沉默。到了楼下,他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学姐,保重。” 那时夜色浓重,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点点头,“你也是。”
此后便是各自奔赴不同的轨道。偶尔在行业通讯录上看到那个灰色的头像,她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巴黎的咖啡,塞纳河畔的夕阳,还有那个对翻译怀着赤子之心的清冷少年。
苏晚收回目光,对着电话那头平静地说:“好的,李主任。我会尽快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准时登机。”
挂断电话,她独自站在公寓的窗前。巴黎的华灯初上,塞纳河像一条缀满钻石的缎带,蜿蜒穿过这座光之城。七年的时光,让她从青涩的学子蜕变为沉稳的译员,而程家阳,想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沉默而执拗的少年了。
这次重逢,会是怎样的光景?那些沉淀在塞纳河底的年少记忆,是否会因为这次交集,再次泛起微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在冰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小团白雾,然后迅速消散。明天,她将飞越重洋,回到那座熟悉的城市,去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窗外的巴黎,依旧灯火辉煌,仿佛一切从未改变。但苏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