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舷窗外是翻滚无垠的云海，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白。苏晚放下手中的资料，轻轻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十几个小时的航程已过大半，她却毫无睡意。
邮箱里李主任发来的资料详尽而庞杂，涉及宏观经济政策、国际贸易规则、前沿科技合作等多个领域，专业术语密集，背景知识错综复杂。这对于经验丰富的她来说，虽是挑战，却也并非无法应对。真正让她心绪难平的，是资料末尾附上的论坛最终日程和人员名单。
“中方首席翻译官：程家阳”这几个字，清晰地印在纸上，也仿佛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七年。
足以让一个行业翻天覆地，也让一个人经历无数锤炼与沉淀。她点开手机里存储的为数不多的旧照，有一张是巴黎高翻院圣诞派对的合影。照片上的程家阳站在她斜后方，穿着深色的毛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平时柔和些许，微微侧头，目光似乎落在前方，又似乎没有焦点。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和对未来模糊却热烈的憧憬。
如今的程家阳，在圈内的名声早已如雷贯耳。她听说过他如何在重要的国际谈判中，以惊人的冷静和精准的语言掌控力，化解沟通的僵局；也听说过他对待工作的严苛，对细节的吹毛求疵，让不少搭档又敬又畏。媒体笔下的“翻译官程家阳”，是冷静、专业、不容置疑的权威象征。那个会在咖啡馆里为了一个译法和她争得耳根发红的少年，似乎已被时光封装在了塞纳河左岸的旧影里。
空乘送来餐食，苏晚道了谢，却没什么胃口。她重新拿起资料，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同声传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译员是孤独的战士，必须在瞬间捕捉、理解、转化、输出，任何细微的疏漏都可能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而与程家阳搭档，压力无疑会更上一层楼。他那种对语言近乎偏执的完美主义，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她不禁回想起一次在巴黎的课堂练习，他们被分到一组进行交替传译模拟。当时的一段讲话涉及法国古典文学中的一个冷僻典故，她自认为处理得还算流畅得体，结束后程家阳却蹙着眉，直接指出她在某个关键词的转换上“味道不对”。
“不是错误，但失去了原文的微妙反讽，”他当时这样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就像一杯咖啡，豆子是好豆子，但水温差了一点，口感就全变了。”
她当时有些不服气，反驳道：“在那种时间压力下，追求绝对的‘微妙反讽’是否过于理想化？沟通的效率有时需要适当的妥协。”
程家阳看着她，眼神清亮而坚定：“学姐，语言不是工具，是灵魂的镜子。失真一点，镜像就歪了。我们妥协的，可能是至关重要的真相。”
那句话，在当时听来或许有些书生意气，甚至不近人情。但多年来，每当苏晚在翻译中遇到模糊地带，想要寻求“差不多”的便捷时，程家阳的这句话总会不经意地响起，提醒着她最初选择这份职业时所怀抱的敬畏之心。
飞机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苏晚收起资料，望向舷窗外。云层渐薄，下方城市的轮廓依稀可见，如同微缩的模型，道路纵横，楼宇林立。她即将降落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即将面对七年未见的“故人”，以及一场不容有失的重大任务。
心底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混合着职业性的紧张，悄然蔓延。她很好奇，如今的程家阳，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还会记得当年塞纳河畔关于“锁与钥匙”的讨论吗？当他们再次坐在同一间翻译间，隔着玻璃面对台下众多的听众时，那份源于巴黎的默契，是否还能寻回？
空乘广播响起，提示乘客系好安全带，调整座椅靠背。苏晚依言照做，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纷杂思绪暂时压下。无论过往如何，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充分的准备，以最专业的状态迎接挑战。
飞机轮胎接触跑道，发出一阵剧烈的摩擦声，然后逐渐平稳滑行。苏晚打开手机，瞬间涌入几条信息，有李主任询问行程的，有助理提醒接机安排的。她迅速回复，语气冷静、条理清晰。
当她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走出国际到达口时，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初冬北京的干燥冷空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大衣，目光在接机的人群中扫过。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不远处。
一个穿着深灰色长款风衣的高挑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气质沉静。他手里没有举牌，只是平静地望着出口方向，仿佛在等待一个约定好的人。
时光似乎在他身上留下了清晰的刻痕，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增添了成熟男性的沉稳与内敛。他的脸部线条更加分明，眉眼间的轮廓深邃依旧，只是那眼神，比苏晚记忆中的更加沉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却让人看不透底。
是程家阳。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准确地落在她身上。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笑容，也没有刻意的寒暄动作，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苏晚的心，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她推着行李箱，一步步向他走去。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世界只剩下那个静立的身影，以及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七年的无声岁月。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眸。
“家阳。”她开口，声音保持着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学姐，”程家阳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一些，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语调是熟悉的，“一路辛苦。车在外面。”
简单的问候，省略了所有不必要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这很程家阳。
苏晚点了点头：“好。”
他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转身走在前面。苏晚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那挺拔却似乎比记忆中更显疏离的背影，心中暗想：
这场分别七年后的首次合作，恐怕不会像她预想的那样，仅仅是老友重逢般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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