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峡,名不虚传。
两侧峭壁如斧劈刀削,直插灰蒙蒙的天穹,只留下头顶一道狭窄的缝隙,透下惨淡的天光。峡谷底部乱石嶙峋,仅容一辆马车艰难通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刺耳的辘辘声,在逼仄的岩壁间反复撞击、放大,如同沉闷的丧钟。空气湿冷,带着山石和苔藓的腥气,浓得化不开。
车厢内,刘正风紧紧搂着依旧昏迷的刘芹,孩子颈间厚厚的纱布隐隐透出暗红。他眼神空洞,失神地望着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仿佛还能看到那片被血染红的庭院。陆昭闭目靠在厢壁上,手指规律地敲击着刀鞘上的云纹,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车轮碾过石块的间隙,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冰冷、沉默,如同峡谷本身。
车辕上的锦衣卫总旗王锐,身形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嶙峋的怪石、头顶狭窄的天空、以及身后曲折幽深的来路。他的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人,”王锐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车轮声吞没,却清晰地传入车厢,“前面拐角,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鬼愁弯’,峡谷最窄处,两侧石壁高耸,有鹰隼盘旋不去,必有埋伏。后面…尾巴还在,大约七八里,缀得很紧。”
陆昭敲击刀鞘的手指倏然停住。眼皮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嗯。”
刘正风身体微微一颤,搂着刘芹的手臂收得更紧。鬼愁弯…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不详。他下意识地看向陆昭,那张年轻却毫无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石雕,只有眼底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让他这个在江湖沉浮半生的人也不由得心底生寒。这锦衣卫,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只在乎能否完成皇帝的任务。自己父子,不过是对方棋盘上两颗重要的棋子,仅此而已。
车轮声在狭窄的弯道前陡然放大,回声隆隆。两侧的峭壁挤压过来,光线骤然黯淡,如同踏入巨兽的咽喉。
“咻咻咻——!”
刺耳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峡谷的死寂!不是普通的箭矢,是特制的三棱透甲弩箭!箭头闪烁着幽蓝的淬毒光芒,如同暴雨般从两侧峭壁的缝隙、怪石的阴影中倾泻而下!目标精准地覆盖了整个车队!
“敌袭!护!”王锐厉吼出声的同时,整个人已如狸猫般从车辕上翻下!
十二名随行锦衣卫反应快如闪电!几乎在弩箭破空声响起的同时,六人已迅速收缩至马车两侧,绣春刀瞬间出鞘,舞动如轮!刀光泼洒,交织成一片冰冷的光幕,密集的叮当声如同骤雨打芭蕉!崩飞的箭簇和折断的箭杆四处激射,打在车壁和岩石上,火星四溅!
另外六人则如同鬼魅般散入两侧嶙峋的乱石堆中,身影闪动间,手中劲弩已发出沉闷的机括声响!他们是猎手,也是猎物,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压制甚至清除高处的威胁!
“笃笃笃!”数支劲弩狠狠钉入马车厚重的厢壁,箭尾兀自剧烈颤抖!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穿透了车帘缝隙,带着刺鼻的腥风,直射刘正风怀中的刘芹!
刘正风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侧身去挡!他内力虽强,但怀中抱着幼子,动作终究慢了半分!
就在那幽蓝的毒箭即将触及他背心的刹那——
“叮!”
一声轻响,如同玉磬。
一柄狭长、微带弧度的绣春刀,不知何时已横亘在箭矢的路径上。刀身精准无比地磕飞了毒箭,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陆昭依旧闭着眼,仿佛从未动过。只有那收刀入鞘时,刀镡与鞘口发出的轻微摩擦声,证明他出手过。
刘正风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意直冲头顶。这锦衣卫千户的武功…深不可测!他救自己父子,仅仅是因为自己还有用!
峭壁上方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是锦衣卫的劲弩找到了目标。但伏击者显然准备充分,数量也远超预期。弩箭的密度并未减弱,反而有更多的身影从高处岩石后冒头,拉弓搭箭!
“嵩山的狗崽子!爷爷在此,休伤我刘师叔!”
一声清越的长啸,带着几分醉意和狂放不羁,如同平地惊雷,骤然从峡谷入口方向炸响!紧接着,一道青灰色的人影快如疾风,踩着嶙峋的乱石,几个起落便已冲入箭雨覆盖的范围!
来人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腰间斜挎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酡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星!他手中长剑随意挥舞,剑光闪烁不定,看似杂乱无章,却每每在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将射向他的劲弩磕飞!身法更是滑溜异常,在密集的箭矢间穿行,如同闲庭信步,偶尔还仰头灌上一口酒。
“令狐冲?!”刘正风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他怎么会在这里?
“华山令狐冲?”陆昭终于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在箭雨中穿梭、如同醉酒蝴蝶般的身影。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华山派的人?不是缀在后面吗?怎么跑前面来了?还如此“凑巧”地出现?岳不群…这步棋,有点意思。
令狐冲的闯入,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嵩山死士的箭雨明显出现了一瞬的迟滞和混乱,似乎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个搅局的。
“哈哈!痛快!”令狐冲大笑着,身形如电,剑光如虹,竟直扑向峭壁上一处弩箭最密集的石堆!他的目标,赫然是试图压制马车前进的伏击主力!
峭壁上的嵩山死士显然被这不要命的打法激怒了,数支弩箭调转方向,带着凄厉的啸音射向令狐冲!更有两道身影从石后扑出,手持钢刀,居高临下,狠狠劈向令狐冲的头顶!刀风凌厉,显然也是好手!
“令狐少侠小心!”刘正风忍不住惊呼。
令狐冲却仿佛未闻,醉眼朦胧中精光一闪,身形诡异地一扭,竟从两把钢刀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同时手中长剑如同灵蛇吐信,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反撩而上!
“噗!噗!”
两声轻响几乎同时响起!那两名扑下的嵩山好手身形猛地一僵,咽喉处同时绽开一点殷红,眼中带着极度的惊骇和茫然,如同断线木偶般从半空栽落!
令狐冲看也不看,足尖在坠落的尸体上一点,借力再次拔高,长剑直指石堆后那个指挥模样的黑衣人!
“好剑法!”王锐在下方看得眼神一凝,忍不住低赞一声。这华山首徒的剑法,灵动诡谲,不拘一格,确有独到之处。
陆昭的目光却越过激斗的令狐冲,投向峡谷入口的方向。他敏锐地捕捉到,在入口处一块巨大的岩石阴影下,几道紫色身影一闪而逝。为首一人,身姿挺拔,气度雍容,正是“君子剑”岳不群!他并未现身,只是远远地、冷眼地注视着峡谷中的厮杀。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果然!令狐冲的“仗义出手”,不过是岳不群投石问路的棋子!他想借锦衣卫和嵩山死士的手,掂量令狐冲的斤两?还是想试探朝廷的底线?亦或是…想看看嵩山派到底埋伏了多少力量?
就在令狐冲剑锋即将触及那黑衣指挥者的瞬间——
“嗡!”
一道沉闷如牛吼的弓弦声,骤然从峡谷另一侧更高的绝壁之上响起!声音远比普通弩箭的破空声更加沉重、更加可怕!
一支儿臂粗细、通体黝黑、箭头呈三棱透甲锥形的巨型弩箭!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索命恶蛟,撕裂空气,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厉啸,目标并非令狐冲,而是——陆昭所在的马车车厢!
重弩!攻城锤级别的破甲重弩!** 这一箭若是射实,整辆马车连同里面的人,都会被轰成碎片!这才是嵩山派真正的杀招!之前的箭雨,不过是分散注意力的佯攻!
王锐脸色剧变,厉吼:“保护大人!” 但距离太远,那重弩的速度快逾闪电,根本来不及救援!
车厢内,刘正风骇然失色,下意识将刘芹死死护在身下!陆昭眼中寒芒暴涨!一直按在刀柄上的手,肌肉瞬间绷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车前方三丈外的一块巨石顶端!正是莫大先生!他不知何时已潜行至此。
面对那毁天灭地般射来的重弩,莫大先生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手中那把破旧的胡琴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柄藏在琴中的、薄如蝉翼的细剑!
他枯瘦的手臂缓缓抬起,动作看似极慢,却在那重弩即将临头的瞬间,手腕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轻轻一抖!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越的剑鸣响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火星四溅。只见那支势若雷霆的巨型弩箭,在距离马车尚有三尺之遥的空中,箭头与箭杆的连接处,无声无息地断成了两截!沉重的箭头失去动力,当啷一声砸落在马车前方的岩石上,深深嵌入石中!后半截箭杆则无力地斜飞出去,撞在峭壁上,碎成数段!
泉鸣芙蓉!无声无息,断金切玉!** 莫大先生这一剑,将快、准、诡、狠发挥到了极致!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峭壁上方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咦”。
“莫大师伯!”刘正风劫后余生,激动地喊出声。
陆昭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按在刀柄上的手指也松开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巨石上那道枯瘦佝偻的身影。这衡山掌门,果然是个不可控的变数。不过…暂时,还是把好刀。
“好!好个莫大!好个朝廷鹰犬!”峭壁上方传来费彬那充满怨毒和惊怒的咆哮,“撤!快撤!” 重弩被破,奇袭已失,再纠缠下去只会徒增伤亡。
峭壁上的身影如同受惊的蝙蝠,迅速隐没在岩石缝隙和阴影之中。箭雨骤然停歇,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血腥气。
令狐冲也停下了追击,拄着剑,喘着粗气,看着退去的敌人,又看看莫大先生和马车,脸上带着茫然和酒后的潮红。
王锐迅速指挥手下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陆昭的目光再次投向峡谷入口。那块巨大的岩石阴影下,紫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大人,”王锐走到车厢旁,低声道,“击毙嵩山死士九人,重伤三人逃遁。我方轻伤两人。莫大先生…已不见踪影。还有…那华山派的令狐冲,该如何处置?” 他指了指正摇摇晃晃走过来的令狐冲。
陆昭掀开车帘,目光落在令狐冲那张带着醉意和一丝桀骜的脸上,又掠过地上那两具咽喉一点红的嵩山弟子尸体。**剑法诡谲,杀伐果断,偏偏又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天真。岳不群放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出来搅局,是想借刀杀人,还是另有所图?**
“令狐少侠,”陆昭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好俊的功夫。只是,你师父岳先生此刻想必已在十里之外等候,你在此耽搁,不怕他责罚么?” 他刻意点出岳不群的行踪,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令狐冲脸上捕捉到一丝端倪。
令狐冲明显一愣,醉眼眨了眨,随即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酒嗝:“啊?师父?我…我是追一个采花贼田伯光追到附近的,听到这边打打杀杀,还有刘师叔的名字,就…就过来看看。”他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想掩饰什么,但那份茫然又不似作伪。
**追田伯光?陆昭心中冷笑。这借口,未免太过拙劣。一线峡并非田伯光惯常活动的区域。不过,这令狐冲的演技,倒是和他师父如出一辙的“好”。** 他不再看令狐冲,对王锐吩咐道:“打扫干净,立刻启程。此地不宜久留。”
“是!”王锐领命。
令狐冲看着锦衣卫迅速而冷漠地处理尸体,收敛装备,仿佛刚才的血腥厮杀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他又看了看车厢里形容枯槁、眼神死灰的刘正风,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提着剑,摇摇晃晃地朝峡谷外走去,背影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有些落寞和格格不入。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被鲜血染红的碎石,继续向北。峡谷内恢复了死寂,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散落的箭簇,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车厢内,陆昭重新闭上眼。脑海中,令狐冲那诡谲的剑法,莫大先生那惊艳的一剑,岳不群那冷眼旁观的紫色身影,还有费彬那怨毒的咆哮,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华山派…嵩山派…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皇帝…这潭水,越来越浑了。他摩挲着刀鞘上的云纹,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浑水,才好摸鱼。岳不群想利用朝廷?那就要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在利用谁。一丝冰冷而玩味的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