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医院顶楼的特护病房层,静得像真空。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压在舌根,挥之不去。走廊铺着厚厚的吸音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尽头两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紧闭,隔绝了下方普通病区的喧嚣。这里是金钱堆砌出的寂静堡垒,只为一个人服务。
VIP-1号病房门外,两名保镖像两尊门神。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壮硕如熊,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也掩不住虬结的肌肉轮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另一个稍矮,但精悍如豹,双手自然垂在身侧,指关节粗大,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波。他们的存在感像实体,将病房门口那方寸之地变成生人勿近的禁区。
病房内,仪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恒温恒湿,光线被调成柔和的暖黄。宽大的病床上,躺着一位瘦削得几乎脱形的老妇人,头发稀疏花白,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双眼紧闭,依靠着复杂的生命维持系统维系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她是周天佑的母亲,沉睡了七年有余的植物人。
周天佑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他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宜,鬓角没有一丝白发,昂贵的定制西装一丝不苟。但他身上没有任何温情的气息,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他手里拿着一份财经简报,目光偶尔掠过病床上的母亲,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程序化的确认——确认这个昂贵的生命维持系统还在正常运转,确认这份“孝心”的象征物依然存在,没有给他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媒体负面报道)。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握一握那只枯槁的手。探视,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必须履行的、冰冷的契约条款。时间,四十五分钟。分秒不差。
此刻,他全副心神都在手中的简报上,眉头微蹙,似乎被某个并购案的进展不顺所困扰。
病房厚重的隔音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市局物证检验科。高强度无影灯下,冰冷的金属操作台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空气里是更纯粹的、尖锐的化学试剂气味。那件深灰色的连帽工装,此刻正摊开在操作台上,如同被解剖的尸体。它被仔细地铺平,每一个褶皱都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固定。
我戴着双层乳胶手套,口罩和护目镜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动作精准、稳定,如同进行一台精密的外科手术。镊子尖端在强光下闪着寒芒,仔细地掠过工装的每一寸表面——袖口、前襟、帽檐、接缝处。
这件衣服在“静心”车库行动后,经过了严格的初步处理。浸泡、漂洗、高温蒸汽熏蒸,理论上足以摧毁绝大部分生物痕迹。但法医学信奉的是“罗卡定律”:凡有接触,必留痕迹。再完美的处理,也可能有漏网之鱼。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它,或者确认它的不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操作台上只有镊子尖端划过布料纤维的细微声响,以及我自己平稳到近乎凝固的呼吸声。汗水沿着鬓角滑下,在护目镜边缘留下湿痕,又被口罩吸收。
没有毛发。没有皮屑。没有明显的纤维转移。一切都“干净”得符合预期。
直到镊子尖端,停留在左袖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靠近手腕缝合线的地方。
那里有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深褐色点状痕迹。它小得像一粒尘埃,颜色已经非常淡,几乎与深灰色的布料融为一体。在强光和放大镜的双重加持下,它才勉强显露出轮廓。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如常。
镊子更加小心翼翼地靠近。没有直接触碰那点痕迹。我切换工具,拿起一根极细的、沾湿了少量无菌生理盐水的棉签,以最轻微的动作,极其轻柔地拂拭过那个点状区域。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
棉签的白色尖端,迅速吸附了极其微量的、几乎不可见的深褐色物质,晕开一抹极其淡薄的浅红。
血液。极其微量的、干涸的、被反复处理过的血液残留。
罗卡定律,再一次被证实。
我迅速将棉签头放入一个特制的微量物证保存管,密封,贴上标签。标签上清晰地写着:【证物来源:李国栋案嫌疑人衣物(灰色工装)- 左袖口内侧微量可疑斑迹】。接着,我将那件工装本身也小心折叠,装入另一个更大的物证袋,同样密封标记。
做完这一切,我脱下外层手套,走到旁边的实验台。打开一台高灵敏度的化学发光检测仪。将保存管中的微量提取物,连同必要的试剂,极其谨慎地加入检测槽。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工作。屏幕上的数据流飞快跳动。
几分钟后,结果跳出:
【检测项目:人血红蛋白(Hb)】
【结果:阳性(+)】
【置信度:>99.9%】
人血。确认无误。
我关闭仪器。操作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护目镜后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保存管和旁边密封的工装上,冰冷如手术刀。袖口内侧…手腕缝合线…那个位置,是动作幅度最大、最容易与目标发生接触的地方。勒颈?捂口鼻?或是注射时目标的挣扎?
理论上,它可能来自李国栋。也可能……来自我自己。任何一个微小的皮肤破损,在激烈的对抗中都可能发生。但无论如何,这是一枚定时炸弹。一枚指向“静心”车库那个“影子”的、极其微弱却无比致命的生物指纹。
下一步,是STR分型检测。那将直接指向特定的个体。只要样本量足够。
我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刑侦支队办公室的号码。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是小李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物证科,哪位?”
“我,陈默。”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李国栋失踪案,嫌疑衣物上发现一处微量人体血迹残留,人源确认。申请加急进行DNA-STR分型检测,并与李国栋的生物样本进行比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血迹?!陈哥你确定?!在工装上发现的?!”
“确定。位置隐蔽,微量。需要高灵敏度检测。”我补充道,“尽快安排。这可能是目前最直接的物证。”
“明白!绝对明白!我马上报告赵队!加急!必须加急!”小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老天爷!这案子终于有硬骨头啃了!陈哥你太神了!”
挂断电话。我站在原地,看着操作台上那两个密封的物证袋。冰冷的灯光下,它们安静地躺着,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辐射。DNA检测需要时间,但结果一旦出来,指向将无比清晰。要么,彻底锁定李国栋的死亡(如果匹配),并将警方的视线牢牢钉在“静心”车库这个现场;要么……指向一个未知的X,一个可能将调查引向不可控方向的幽灵。
风险与机遇,如同双刃剑的两面。
我将物证袋放入专用的低温物证转运箱,锁好。转身离开操作间。走廊的灯光比里面柔和许多,却依然冰冷。
回到办公室,气氛明显不同。赵刚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狮子,在办公区里来回踱步,嗓门震天响,正在给技侦和法医科下达死命令。
“听见没有?微量血迹!李国栋案的重大突破口!物证科陈工发现的!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用最快的速度,最准的精度,把DNA给我做出来!比对结果第一时间报我!谁敢耽误,我扒了他的皮!”他猛地转身,看到我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炽热的光,几步冲到我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我肩上,“老陈!好样的!真有你的!这他妈都能给你挖出来!我就知道这案子有鬼!那王八蛋再狡猾,也他妈得留下点渣!”
他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狂热的信任和亢奋。我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回应:“分内事。希望结果有用。”
“肯定有用!”赵刚斩钉截铁,“只要这血是李国栋的,就能直接钉死现场!证明他就是在那儿出的事!刘三那边还没撂,嘴硬得很,正好,这边再给他加把火!双管齐下!”他兴奋地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了结案的曙光。
小李和其他几个同事也围了过来,脸上都带着兴奋和钦佩。小李尤其激动:“陈哥,这下咱们可扬眉吐气了!赵队说得对,那凶手再牛逼,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言。目光扫过他们兴奋的脸,最后落在自己办公桌角落那个半旧的保温杯上。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抽屉无声地滑开。指尖触碰到那个冰凉的黑色U盘。没有立刻取出。
周天佑的信息在脑海里清晰浮现。半岛云端会所?铜墙铁壁。慈恩医院顶层?唯一的缝隙,但风险极高。两名专业保镖,专属停机坪,独立病房层…每一个环节都意味着暴露的可能。常规路径,几乎不可能。需要非常规的切入点。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毒蛇,无声地滑过冰冷的意识。
植物人。母亲。周天佑每周四十五分钟的“孝道表演”。生命维持系统…
那复杂的仪器网络,维系着那具枯槁躯壳的最后一丝气息。氧气、营养液、电信号…一个精密的、脆弱的、与外界完全隔离的循环。但同时,它也是一个潜在的…入口。
一个只对拥有特定权限和知识的人开放的入口。
我的手指在U盘光滑的表面轻轻摩挲着。眼神投向窗外。城市的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似乎随时可能倾盆而下。
风险在累积。物证科那滴血,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周天佑,是盘踞在龙潭虎穴深处的终极目标。
没有退路。
指尖微微用力。U盘被捏住,从抽屉深处取出。冰凉的金属外壳,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