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证科那台高精度STR分型仪的低沉嗡鸣，在绝对洁净的操作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倒计时的钟摆。我隔着观察窗的强化玻璃看着它。机器内部，精密的光学传感器正以纳米级的精度扫描着微流控芯片上被荧光标记的DNA片段，将它们拆解、复制、放大，最终转化为屏幕上飞速跳动的、代表碱基序列的彩色峰图。那根沾着袖口微量血迹的棉签，此刻就在那机器的核心深处，被无情地剖析，即将吐露出决定性的身份密码。
时间，是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盟友。
“陈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通知你。”年轻的技术员隔着对讲器说，声音带着点紧张。赵刚亲自下的加急死命令，让整个物证科都绷紧了弦。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从观察窗移开，落在旁边台子上那个密封的物证袋。深灰色的连帽工装安静地躺在里面，像一件等待判决的遗物。左袖口内侧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斑迹，此刻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内部系统通知：【李国栋案 - 目标人物生物样本（毛发）已由家属提供，送达法医科。比对样本到位。】
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我转身离开物证科，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和冰冷电子设备气息的走廊，走向法医科的样本处理室。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节奏上。
样本处理室同样洁净得令人窒息。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放在操作台上，标签上写着“李国栋 - 毛发样本”。旁边是配套的空白采样卡和提取试剂盒。
戴上手套、口罩、护目镜。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打开纸袋，里面是几根带着毛囊的粗硬短发。用镊子夹起一根，放在采样卡上标记好的区域。滴加裂解液。放入微型离心机。离心。提取上清液。移入PCR专用薄壁管。加入引物、酶、荧光标记物……每一个步骤都精确无误，每一个动作都平稳得如同机器。
但这一次，在加入那关键的、用于扩增特定STR基因座的引物混合物时，我的指尖，以肉眼和任何监控都无法捕捉的、极其微小的幅度，在移液枪的枪头边缘，极其快速地掠过。
枪头是新的，无菌。但就在那零点几秒的接触中，一丝极其微量的、来自我自身皮肤角质的脱落细胞，被无声地“送”入了PCR反应管中。
污染。
在法医DNA检测中，最致命、也最难完全避免的操作污染。尤其当污染源是操作者自身，且被刻意引入时。
混合液被小心地放入PCR仪。盖子合上，程序启动。机器开始进行高温变性、低温退火、中温延伸的循环。在那微小的密闭空间里，属于李国栋的DNA模板，和属于我的微量DNA污染物，将一同被指数级扩增。
结果，将是一片混沌。一个无法清晰解读的混合图谱。一个“污染导致的无效结果”。它需要时间清理，需要重新取样，需要反复验证——而时间，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我平静地清理台面，脱下防护装备。走出样本处理室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丝处理复杂样本后应有的、淡淡的疲惫。
刚回到办公室，赵刚就像一阵风卷了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焦躁：“老陈！物证科那边怎么样了？DNA结果还要多久？李国栋他老婆在公司闹翻天了，上面压力很大！”
我抬起头，眉头微蹙，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赵队，正要跟你说。法医科这边接收了家属提供的毛发样本，但……提取过程可能出了点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赵刚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初步PCR扩增结果不理想，图谱显示存在污染，很可能是操作引入的。需要重新提取，重新做。”我的语气带着专业性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我们正在排查污染源，但这需要时间。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出可靠结果了。”
“操！”赵刚一拳狠狠砸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整层楼似乎都震了一下。“关键时候掉链子！明天下午？黄花菜都凉了！”他像困兽一样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喘着粗气，最后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老陈，你亲自盯！给我盯死了！我要最准、最快的结果！不能再出岔子！”
“明白。”我沉声应道。
赵刚骂骂咧咧地冲了出去，走廊里回荡着他愤怒的脚步声。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天色阴沉依旧，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如同铅块，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顶端。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让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
我拉开抽屉。那个冰凉的黑色U盘被握在掌心。插上加密口。屏幕亮起幽光。
名单上，【周天佑】的名字下方，详细的附件清单被打开。光标快速移动，掠过那些冰冷的数据：天启资本并购案列表、破产企业名单、自杀创始人调查报告（内部封存版）、涉及的关键药物名称（用于植物人维持）、慈恩医院顶层病房的详细建筑图纸（安保公司备案版）、乃至医院中央监控系统的老旧型号说明……
信息在冰冷的意识中高速碰撞、筛选、重组。风险被量化，路径被模拟。
植物人。母亲。生命维持系统。药物维持方案。每周45分钟。两名保镖。独立楼层。专属电梯。屋顶停机坪。
保镖是物理屏障。专属通道是物理隔绝。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是那套维系着生命信号的仪器，以及通过静脉持续滴注进入那具枯槁躯体的药物。
常规路径，死路。
需要非常规的、无形的路径。
我的目光锁定在药物清单上。维持植物人基本生命体征的复合营养液，其中包含一种必需的基础电解质成分：氯化钾溶液（KCl），浓度精确控制。KCl，维持细胞膜电位，不可或缺。但剂量，是生死的开关。安全剂量窗狭窄。稍有过量，即可导致致命的高钾血症——心肌抑制，传导阻滞，心跳骤停。症状进展迅速，且死后血钾水平会因细胞破裂而自然升高，难以准确追溯死前是否遭受了额外注入。一个近乎完美的“自然”终点。
问题在于如何精准投送。如何绕过那严密的物理监控，将过量的KCl注入那套封闭的输液系统。
目光移向建筑图纸。病房独立空调系统。通风管道……太小，无法通行。电路管道……有风险。最后，停留在图纸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标注上：【医疗气体管道接口（备用）】。位置在病床下方靠墙处。氧气、负压吸引……以及压缩空气接口。接口面板是标准制式，内部管道与医院中央供气系统相连，但病房内这路通常是关闭备用的。
一个被遗忘的、物理性的接口。
一个可能的……后门。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大脑如同超频运转的CPU，无数化学公式、物理参数、操作步骤疯狂闪回、验证。一个极其大胆、精密、高风险的计划轮廓在冰冷的意识深渊中逐渐成型。
风险系数：临界。
成功率估算：低于40%。
暴露概率：高于60%。
但，没有选择。
计划的核心，在于速度、精确、以及绝对的“无菌”——物理层面和信息层面的双重无菌。
我关掉文档，拔出U盘。它的金属外壳在指尖留下短暂的冰冷触感。打开另一个加密分区，调出复杂的3D建模软件。屏幕上，一个微型的、结构极其精密的注射装置组件开始被快速绘制出来。
主体是一个耐高压、耐腐蚀的微型储液囊，容量精确控制在0.5ml。内部预填充高浓度无菌KCl溶液。储液囊连接一个超微型、高精度步进电机驱动的活塞推杆。控制核心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定制芯片，集成微型电池、无线接收模块和一个倒计时触发器。外壳采用生物兼容性陶瓷和特殊消音、抗金属探测的复合材料。整体体积被压缩到极致，目标是小于一节5号电池。
最关键的部分，是注入接口——一个能瞬间刺穿标准医疗气体管道橡胶密封塞、并完成高压注射的微型探针。探针需要极高的硬度和极细的直径，注射后能自动回缩密封，不泄露液体，不留明显痕迹。
图纸在屏幕上飞速完善。每一个尺寸，每一个公差，都经过反复推敲。时间在无声的建模中流逝。窗外的天色越发昏暗，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狂暴地抽打着玻璃窗，发出连绵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
当最后一个零件建模完成，并完成虚拟装配和压力测试模拟后，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办公楼里只剩下零星几盏灯。暴雨依旧肆虐。
图纸被导出为加密的加工文件。登录一个深网中转节点，通过多重跳板，将文件发送至一个位于境外、信誉极高、且从不问客户用途的精密微加工“作坊”。支付指令通过加密货币同步发出。附加要求：【最高优先级。72小时交付。绝对保密。】
做完这一切，我关闭所有界面，清空缓存。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而平静的脸，以及窗外被雨水扭曲的、光怪陆离的城市倒影。
手机屏幕亮起。是物证科的通知：【李国栋案 - 衣物血迹STR分型初步完成。图谱复杂，存在混合峰，需进一步分析。已启动污染排查程序。预计最终报告延迟至48小时后。】
48小时。
时间在流逝，但缝隙已经撕开。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办公室内一片黑暗，只有应急指示灯发出幽微的绿光。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狂暴而单调。
脑海中，不再有复杂的图纸和化学式。
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坐标点：慈恩医院顶层，VIP-1病房。病床下方，那个不起眼的医疗气体备用接口。
以及，一个正在跨越重洋、向着这个坐标点疾驰而来的、微小的、致命的“无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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