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歇的迹象。豆大的雨点被狂风裹挟着,狂暴地抽打着慈恩医院高耸的玻璃幕墙,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轰鸣,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疯狂地拍打。城市在滂沱的雨幕中扭曲、模糊,霓虹的光晕被拉长、晕染,如同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顶层VIP病房区的走廊,依旧维持着金钱堆砌出的死寂。厚厚的吸音地毯吞噬了所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喧嚣,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永恒不变的嗡鸣。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两名保镖依旧如同磐石般矗立在VIP-1号病房门外,他们的存在感是物理性的,像一堵无形的墙,隔绝着任何可能的窥探和打扰。
病房内,柔和的暖光下,周天佑靠在沙发里,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亮着,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财经数据和曲线图在他眼中跳动,比病床上那具依靠机器维系生命的枯槁躯壳更能牵动他的神经。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探视时间,还有最后十五分钟。
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气氛却如同高压锅。物证科关于“混合图谱”、“操作污染”、“结果延迟”的初步报告,像一盆冰水浇在赵刚头顶刚燃起的火焰上。
“操他妈的污染!”赵刚的咆哮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办公区狭窄的空间里来回冲撞,拳头狠狠砸在隔断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早不污染晚不污染,偏偏在最要命的时候污染?!你们法医科是吃干饭的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扫向法医科负责人,后者脸色煞白,嗫嚅着不敢辩解。
“赵队,这…这确实是偶发事件,我们已经在全力排查污染源,重新提取…”法医科主任的声音带着颤音。
“偶发?老子看是有人故意发瘟!”赵刚的怒吼打断了对方,他猛地转向我,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老陈!你当时在场!提取过程你看着的!到底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的岔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固了。窗外狂暴的雨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只剩下赵刚粗重的喘息。
我迎着那审视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处理疑难样本后的凝重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我缓缓站起身,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赵队,提取流程完全符合规范。我全程监督。裂解、离心、移液、加样……每一个步骤都录像存档。污染源排查正在进行,可能是环境气溶胶,也可能是某个耗材批次存在微瑕疵,或者……”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法医科主任,“操作人员自身的微量脱落细胞,在极端巧合下被引入。这是高灵敏度PCR无法完全避免的风险,尤其在处理微量、降解样本时。目前看,是极小概率事件。”
我的解释条理清晰,引用了专业术语,将“污染”框定在技术层面难以杜绝的偶发范畴。法医科主任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连忙附和:“对对对,陈工说得对!我们一定彻查!保证最快速度出准确结果!”
赵刚死死盯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是要穿透我的护目镜和皮肤,看到骨头里去。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疯狂的雨声。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他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跳动了几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低沉得可怕:“好…好一个‘极小概率’!老子等着你们的‘准确结果’!” 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狂的公牛冲进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砰”地一声巨响甩上了门,震得整层楼都在颤。
办公室里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同事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小李偷偷给我递了个担忧的眼神。我对他微微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刚才的风暴与我无关。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李国栋案的卷宗,目光落在屏幕上,专注得如同在研究最复杂的病理切片。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力度,比窗外的暴雨更狂野。赵刚的直觉,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时间,变得更加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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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路灯在雨幕中晕开昏黄的光圈。那辆不起眼的灰色大众,如同幽灵般滑入慈恩医院地下车库的B2层角落。这里远离电梯口,灯光昏暗,监控探头稀少且角度受限。
熄火。车厢内瞬间被绝对的黑暗和雨打车顶的轰鸣声填满。我静静坐着,没有立刻行动。目光穿透模糊的车窗,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几辆积满灰尘的旧车,堆放着杂物的角落,通风管道在头顶纵横交错。安全。
时间:20:48。
距离周天佑探视结束,还有大约12分钟。保镖会在电梯口等候,护送他直达顶层停机坪。直升机引擎启动的噪音会掩盖许多细微的声响。
推开车门,冰冷的、带着浓重混凝土和机油味的空气瞬间涌入。我迅速钻出,反手关上车门,锁死。身上穿着医院后勤维修常见的深蓝色工装,戴着一顶同样深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是普通的医用口罩。胸前挂着一个工具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标准维修工具作为掩护。而真正的核心,藏在夹层深处——那个比一节5号电池还要纤细的陶瓷“注射器”,冰冷而致命。
脚步落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迅速被巨大的雨声吞没。我低着头,步伐不快不慢,朝着员工通道的方向走去。通道入口需要刷卡,但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专供大型设备运输的货运电梯,此刻铁门紧闭,旁边有一个内部通话按钮。
按下按钮。几秒后,一个带着困意的男声从喇叭里传出:“谁啊?货运梯晚上不用!”
“后勤维修,B2层空调冷凝水管疑似渗漏,需要紧急检查机房,防止水淹设备。”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本地口音和不耐烦,“监控室通知的!赶紧开门,漏水了麻烦的是你们!”
那边沉默了几秒,大概是看监控确认了我的穿着和工具包。铁门内部传来解锁的“咔哒”声,沉重的货运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里面灯光昏暗,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
我闪身进入。电梯内部空间很大,墙壁上贴着斑驳的警示标识。按下通往设备层(顶层之下)的按钮。电梯门合拢,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开始缓慢上升。封闭的空间里,只有钢缆摩擦的嘎吱声和轿厢轻微的晃动感。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电梯停下,门打开。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灰尘、臭氧和机器运转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是医院的设备层,巨大的通风管道如同银色巨蟒盘踞在头顶,各种粗细不一的线缆如同藤蔓般缠绕,空气处理机组发出低沉的轰鸣,震得脚下金属格栅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灯光昏暗,只有几盏应急灯发出惨绿的光。我迅速确认方位,目光锁定了图纸上标记的、通往VIP病房区上方夹层的检修通道入口——一个嵌在巨大通风管道侧壁上的、不起眼的方形金属盖板。
快步走过去。盖板由四颗内六角螺栓固定。工具包打开,取出匹配的扳手。动作稳定而迅速。冰冷的金属扳手咬合螺栓,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微不足道。一颗,两颗……螺栓被依次卸下。取下金属盖板,露出后面黑洞洞的、仅容一人勉强爬行的狭窄通道。一股更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涌出。
没有犹豫。我将工具包背好,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通道内部异常狭窄,布满灰尘和蛛网,只能匍匐前进。粗糙的金属内壁摩擦着工装,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污浊而闷热。我像一条在建筑血管中穿行的蠕虫,依靠着记忆中的图纸和方向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向着目标位置——VIP-1号病房正上方的天花板夹层——缓慢而坚定地移动。
时间:21:01。
周天佑应该已经离开。顶层病房区应该只剩下值班护士和那两名守在门外的保镖。
终于,手掌触摸到前方一块明显不同的盖板。是检修口。我停下来,侧耳倾听。下方隐约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极其微弱的脚步声?是保镖在门外走廊巡逻?还是护士在病房内例行检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工装,在狭窄闷热的通道里黏腻不堪。我屏住呼吸,像一尊凝固的雕塑,等待着。
下方病房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唯一的旋律。脚步声没有再响起。护士似乎已经离开。
就是现在。
我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指,摸索着盖板边缘。没有锁扣,只是用磁吸轻轻固定。指尖用力,无声地将盖板向一侧推开一条不足两厘米的缝隙。
视野豁然开朗。下方,是VIP-1号病房的天花板视角。柔和的暖光透上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床上方复杂的生命维持设备支架,各种管线垂落下来。病床本身被遮挡住大半,只能看到白色的床单边缘。视线艰难下移,终于,锁定了目标——病床靠墙一侧的下方,靠近墙角踢脚线的位置。那里,一个不起眼的白色方形塑料面板,上面清晰地印着蓝色十字医疗标识和一行小字:【医疗气体接口(备用)】。
位置精准!与图纸完全一致!
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我小心翼翼地将盖板缝隙推大,刚好能容一只手伸下去。动作慢得如同电影慢放,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动着全身的神经。下方的病房依旧死寂,只有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右手从工具包夹层中,取出了那个陶瓷“注射器”。它冰冷、光滑、比想象中更轻。细长的陶瓷探针尖端,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寒芒。
左手手指,极其稳定地扣住天花板的金属骨架,支撑身体。右手手臂,如同精密的机械臂,穿过狭窄的缝隙,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下探去。距离下方那个白色接口面板,大约一米五。
手臂悬空。没有任何支撑。全凭肌肉的绝对控制力保持稳定。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我死死咬住牙关,不敢眨眼,全部意志力都集中在指尖那冰冷的陶瓷触感和下方那个越来越近的目标点上。
距离在缩短。一米…八十厘米…五十厘米…
终于,陶瓷探针的尖端,精准地抵在了接口面板中央那个用于连接气体管路的、橡胶材质的密封塞上。
就是这里!
指尖用力,肌肉绷紧到极限!陶瓷探针那经过特殊硬化处理的、极其尖锐的针尖,在强大的推力下,瞬间无声地刺穿了坚韧的橡胶密封塞!
穿透感从指尖传来!
没有丝毫停顿!右手拇指,以最精确的力度和速度,按下了注射器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按钮!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头发丝断裂的脆响,在陶瓷外壳内部发出。被下方空调的微弱气流和仪器滴答声完美掩盖。
微型步进电机被触发,以极高的精度推动活塞杆!
0.5ml。高浓度、无菌的KCl溶液,在瞬间形成的高压下,如同一道致命的冰流,通过探针中空的管道,被无声地、迅猛地注入到医疗气体管道系统之中!
整个注入过程,绝对不超过0.5秒。
拇指松开按钮。陶瓷探针在内部精巧弹簧的作用下,瞬间回缩!从橡胶塞中干净利落地拔出!只在塞子上留下一个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微小针孔。
任务完成!
手臂如同触电般收回!盖板被迅速、无声地推回原位!磁吸发出轻微的“嗒”一声,重新闭合。狭窄的检修通道内,只剩下我粗重到无法抑制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不知道。也不需要现在知道。
回收程序,已经启动。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那无色无味的致命电解质,交给那具枯槁身体里早已脆弱不堪的心脏。
我顾不上擦汗,顾不上喘息带来的灼痛感,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狭窄黑暗的通道里,朝着来路,手脚并用地向后爬行。每一步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冰冷的决绝。
工具包摩擦着金属内壁。灰尘呛入喉咙。机器轰鸣声再次包裹全身。
当我终于狼狈不堪地从那个方形检修口爬出,跌落在设备层冰冷粗糙的金属格栅地板上时,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工装湿透紧贴在身上。我仰面躺着,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头顶盘踞的银色管道怪兽,听着它们永不停歇的咆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
是内部系统通知,红色的紧急标记:
【物证科 - 李国栋案 - 污染源初步锁定:操作员(王林)手套外侧检出微量混合DNA片段,与目标样本污染峰部分吻合。已责令其停职检查。重新提取样本正在进行。】
王林。一个刚分来不久、毛手毛脚的年轻技术员的名字。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暂时偏离了轨道。
我扯下湿透的口罩,深深吸了一口设备层污浊而灼热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机油和臭氧味。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