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
防盗门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咔哒”声,仿佛最后一道闸门落下,将门外那个充满郑贤宇冰冷目光的世界彻底隔绝。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敢让那口从学校一路憋到家的浊气,带着细微的颤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来。家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不是温暖,而是混杂着陈年油垢、未晾干衣物散发的淡淡水腥气,以及一种更顽固的、像是石灰墙被潮气长久浸泡后透出的腐湿霉味,黏稠地糊在口鼻之间,沉甸甸地压下来。
客厅没有开灯。黄昏最后一点灰败的天光,勉强从厨房那扇糊满油污的小窗挤进来,在油腻的地砖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非但没带来光明,反而衬得整个空间更加阴郁。
靠墙的老式木沙发塌陷了一角,露出里面暗黄发硬的海绵,上面随意搭着一条看不出原色的旧毯子。水磨石地面湿漉漉的,不知是返潮还是根本没拖干净,几片蔫黄的菜叶粘在歪斜的桌脚旁,无人理会。空气又湿又重,带着一股子雨后荒坟般的沉闷。
视线扫过角落,母亲林秋霞的身影凝固在电视机幽蓝的微光里。她蜷在沙发前那张小竹凳上,瘦削的脊背弯成一道生硬的弧线,像一截被风干扭曲的枯枝。那台笨重的、外壳泛黄的老式电视机屏幕一片雪花,细密的噪点无声地疯狂跳动、闪烁,发出滋滋的电流轻响,映在她空洞无神的瞳孔里,仿佛两点冰冷的鬼火。
她一动不动,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察,只有搭在膝盖上那只青筋毕露、指甲缝里嵌着顽固黑垢的手,偶尔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空气里没有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廉价酒味——父亲不在家。
这个认知让我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啪”地一声,松动了最后一根弦,掠过一丝卑怯到尘埃里的庆幸。我没发出任何声音,像一道真正的、怕惊扰了什么的影子,飞快地侧身挤过堆满杂物、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过道,闪进了属于我的那个小小的、如同洞穴般的隔间。
反手锁上那扇薄得几乎不隔音的房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书包被随手扔在脚边,发出轻微的闷响。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张低矮的单人床,掀起带着一股晒不净的潮气和淡淡汗味的薄被,像一只终于找到地洞的鼹鼠,或者说更像一只慌不择路缩回壳里的寄居蟹,一头钻了进去,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连脑袋都蒙住。
被子形成了一个黑暗而憋闷的茧房,熟悉的霉味和旧棉絮的气息瞬间包裹住我,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牙齿轻轻磕碰。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近两天每一帧恐怖画面:郑贤宇勒住黄朵朵脖子时手臂肌肉狰狞的线条,拳头砸碎骨头时沉闷的钝响,刀刃捅进身体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还有走廊里,他那只带着体温却重如千钧的手按在肩头的触感,以及最后那淬了冰般、仿佛能穿透我灵魂的审视目光……
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眩晕的暖流开始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里蔓延开。
“你他妈是变态吗?!” ——我戳着他肩胛骨的手指仿佛还残留着那份触感,坚硬,带着反击的力道。
“原来你是同啊?!” ——他喉结滚动、下颌绷紧的瞬间如此清晰,那张完美的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暴怒?
“道歉!给我道歉!” ——我像疯狗一样咬着“骚扰”的标签不放,把他逼到墙角。
心跳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而混杂了一种隐秘的、近乎亵渎的兴奋。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黑暗中,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牵扯出一个无声的、扭曲的弧度。
——他退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那个完美的郑贤宇,被我这粒他踩都嫌脏的灰尘,逼退了!哑口无言,被迫道歉!就在那条可能还有人的走廊上!
一种病态的快感在血管里噼啪作响,像劣质气泡水在胃里翻腾,灼烧着恐惧残留的冰渣。原来撕碎完美的假面,看他那张俊脸僵硬扭曲,竟比偷窥十张黄朵朵的笑脸更让人……战栗又着迷。
这样的话,我是不是……暂时唬住他了?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带着蛊惑。也许……以后只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更加小心地绕着他走,就能活下去?对,就这样!离他越远越好!
可兴奋的泡沫底下,冰冷的现实如沉渣泛起。黄朵朵那张被砸烂的脸,混合着郑贤宇在走廊里最后看我的眼神,交替闪现。他爸是警察厅厅长,他妈是享誉世界的艺术家……这样的家世,捏死我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我根本没有一点实质性的证据,就算我抖着胆子去曝光,去喊“郑贤宇是杀人犯!”……谁会信?阳光王子郑贤宇,杀死温柔班花黄朵朵?哈!人们只会当我是嫉妒疯了的神经病,阴暗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在造谣!甚至……根本不需要他父母出手,学校里的拥趸就能让我彻底“社会性死亡”,或者更糟。
我算个什么东西?一粒尘埃。他碾死我,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一个眼神就够了。
这隐秘的亢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粘稠的淤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摸索到枕边的旧手机,屏幕亮起刺眼的光。手指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带着某种根深蒂固的惯性,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社交软件图标。指尖熟练地滑动,下意识地就要去搜索那个早已刻进骨髓的名字——黄朵朵。
动作猛地僵住。屏幕的光冷冷地打在脸上,映出我瞬间失血的、茫然的表情。
没有了。那个头像再也不会亮起。那些精心挑选角度的自拍,那些记录早餐奶茶的碎碎念,那本带着樱花香气的笔记本扉页……连同她温热的脖颈、惊恐凸出的眼珠、还有身下那朵巨大妖异的血花……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被那个“太阳”亲手碾成了齑粉,混合着后巷的尘土和血腥气,被风吹散了。
一股迟来的、冰凉的悲伤猛地攥住了心脏,但随即又被一种更大的茫然和空虚覆盖。像站在一片被洪水彻底冲刷过的荒原,举目四望,寸草不生,连曾经赖以生存的坐标都消失无踪。那个让我日复一日卑微偷窥、汲取一点点虚幻温暖的“绿洲”,彻底干涸了。
“……我能怎么办?” 一个干涩的声音再次在脑子里盘旋,带着自我说服的疲惫,“郑贤宇……他爸是厅长,他妈是艺术家……他杀个人跟捏死蚂蚁一样……” 理由如此充分,如此“正确”,像一层冰冷的保鲜膜,试图裹住心底那点残存的、为黄朵朵而生的刺痛,“我……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没办法啊……朵朵,真的没办法……” 一遍又一遍,如同念经,试图将那份惘然若失和深埋的愧疚催眠。
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砸在薄薄的、几乎没有弹性的褥子上,悄无声息。我颓然向后倒去,身体摊开成一个“大”字,深深陷进那破旧的床垫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目光直直地投向天花板上那片熟悉的、因渗水而剥落的墙皮。
它像一张陈旧发皱的破败地图,边缘卷曲发黑,露出底下更丑陋的水泥底色。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流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闷闷地响着。
心里空得发慌,空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弱声响,空得连恐惧和那点病态的窃喜都暂时失去了踪影。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灰白,如同母亲面前那片永不停止的雪花噪点,沙沙作响,吞噬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就在这片死寂的虚无几乎要将我彻底吞没,意识都开始飘忽的时候——
“叮咚!叮咚叮咚!”
一连串清脆又雀跃的提示音,骤然划破了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激起一圈圈涟漪。
我猛地一颤,眼珠迟钝地转动了一下,聚焦。
那部沉寂在褶皱被褥里的老旧手机屏幕,幽幽地亮了起来,蓝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刺眼。屏幕上显示着那个我常用的、粉白色气泡图标的社交软件——“心语桥”。通知栏被疯狂刷屏:
不吃香菜(99+)
是她。
那个网名叫“不吃香菜”、我叫“桃花朵朵”的网友。从高一开学在某个冷门游戏论坛偶然搭话,到现在快一年了。
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从吐槽食堂的猪食,到分享各自喜欢的冷门音乐,再到深夜emo时互相倾倒的苦水……她是我这滩绝望死水里唯一的浮木,是我在冰冷现实外构建的、唯一能畅快呼吸的避风港。
只有在这里,我(桃花朵朵)才不是那个阴暗的楚月生,而是一个可以吐槽、可以偶尔撒娇、可以幻想未来的人。现实中缺失的所有温暖和关注,似乎都能从那些跳跃的文字里汲取到一丝微光。
紧锁的眉头在看清名字的瞬间不自觉地舒缓开来,甚至嘴角都牵动了一下。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急切,手指有些发抖地点开了那个粉色的图标。消息如潮水般涌来:
不吃香菜:朵朵!在吗在吗?今天物理课那个实验笑死我了![图片:烧杯里冒黑烟]
不吃香菜:喂喂?人呢?消失啦?
不吃香菜:分享给你一首超治愈的歌![链接] 听完心情会变好哦~
不吃香菜:朵朵???你没事吧?都三天没上线了![担心.jpg]
不吃香菜:看到回我啊!别吓我!是不是生病了?
不吃香菜:……朵朵,我很担心你。
(间隔半小时)
不吃香菜:在吗?
(间隔十五分钟)
不吃香菜:朵朵?
……
一条条充满鲜活气息的消息,像带着温度的暖流,一点点渗入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我蜷缩在发潮的被子里,逐字逐句地翻阅着,阴暗冰冷的心房角落,仿佛有坚冰在悄然融化,被这来自虚拟世界的关切烘烤出细微的水汽。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这一刻得到了久违的、奢侈的松弛。
然而,这份松弛仅仅持续了片刻。
我的手指停住了。目光落在那些消息发送的时间戳上:昨晚十点十五分,十点半,十一点零五,凌晨两点二十,凌晨三点十分……而且现在才刚放学不久,消息已经密集到了几乎每小时都在问的程度。
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疑虑,如同初冬的第一缕寒风,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刚被捂暖的心缝里。
不对劲。
不吃香菜……她也是个学生吧?高一或者高二?今天……是星期三,那昨天就是星期二啊。她不是寄宿生吗?不担心影响上课吗?
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过她学校管得很严,上课根本不让带手机,只有午休和放学才能偷偷看一眼。平时她给我发消息,大多集中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或者晚上六点以后。像今天这样,消息集中在深夜和凌晨时段,消息间隔如此之短、密度如此之高,几乎是在不间断地“轰炸”……这完全不是她一贯的作风。
经历了昨晚的杀戮和今天与恶魔的对峙,我那根名为“警惕”的神经,早已被磨砺得异常敏感。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合常理的细节,都可能在我眼前被无限放大,变成狰狞的阴影。
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起来,刚刚感受到的暖意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熟悉的、冰冷的紧绷感。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片刻,终于敲下了一行字,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和审视:
桃花朵朵:香菜?我没事,刚到家。昨晚……怎么一直在线?不怕影响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