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实质般填满了通往教学楼的回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潮湿的棉花上。
齐知砚与何毅并肩而行,脚步声被厚重的雾气吸收,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令人不安的铁器拖拽声的回响。
何毅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齐知砚心头。
巡逻队、处罚、“吃饱”了的“东西”……每一个词都勾勒出这个幼儿园远超想象的恐怖轮廓。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工牌,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到了。”何毅的声音压得很低,打破了压抑的寂静。
他指向雾气中一扇半开的门,门牌上模糊地印着“星星班”。
门内透出橘黄色的、略显昏暗的光线,与外界的灰白雾气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预想中的孩童喧闹并未传来,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抽噎和……某种类似指甲刮过木板的细微声响。
何毅皱了皱眉,率先侧身走了进去。齐知砚紧随其后,一股混杂着消毒水、蜡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教室很大,布置得色彩鲜艳却透着一股虚假的生机。
墙壁上贴着各种卡通动物的图画,但那些动物的眼睛似乎都画得过分圆润漆黑,透着一股呆滞的诡异。
十几个穿着统一浅蓝色小制服的孩子背对着他们,端坐在小椅子上,小小的背影一动不动,像一排排没有生命的玩偶。
讲台上,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女老师正背对着门,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僵硬,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关节摩擦的轻微“咔哒”声。
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尖锐刺耳,在死寂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
齐知砚的目光迅速扫过教室。
规则!他需要找到这里的规则。
很快,他的视线锁定在教室后墙一个显眼的位置——那里挂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卡通边框告示板,标题是醒目的【星星班教室守则】。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何毅也默契地跟了过来。
两人站在孩子们身后,目光投向告示板。
【星星班教室守则】
【1. 老师讲话时,必须保持安静,直视老师眼睛,无论发生什么】
【2. 上课期间,未经老师允许,禁止离开座位,禁止交头接耳】
【3. 使用蜡笔时,请务必涂在纸上,而非桌面、墙壁或自己身上。若不慎涂到皮肤,请立即报告老师】
【4. 孩子们很害羞,请勿强行与他们进行肢体接触(如拥抱、牵手)。但老师要求你协助时除外】
【5. 教室里的玩偶是孩子们的朋友,请勿随意触碰。若看到玩偶自行移动,请忽略】
【6. 每日14:00-14:15是“故事时间”,请准时参与。故事由“老师”讲述】
【7. 若发现“老师”的指令与墙上规则冲突,以规则为准,并立即闭眼默数至十】
【8. 教室是安全的港湾,请信任老师】
守则的最后一条用加粗的红字写着:
【请时刻谨记,老师是孩子们的保护者】
“第七条有点意思。”
何毅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在齐知砚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规则大于老师指令?还让闭眼数数?这‘老师’有问题。”
齐知砚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些“孩子们”。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小女孩,浅蓝色的制服领口下,露出一小片皮肤,那颜色不是孩童该有的粉嫩,而是一种不正常的蜡黄,甚至隐隐透出青灰色。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发丝干枯得像稻草。
更让齐知砚心头一紧的是,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指甲缝里似乎嵌着暗红色的、像是凝固蜡笔的东西。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老师”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个标准的、塑料感十足的微笑,嘴角咧开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过。
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瞳孔扩散得几乎看不到眼白,像两颗蒙尘的黑玻璃珠,直勾勾地“望”向齐知砚和何毅所在的位置。
“欢迎新来的实习老师。”
女老师的声音响起,干涩、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劣质录音机里放出的声音,“请坐到那边的空位,我们要开始上课了。”
她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向教室后方角落两张空着的小椅子。
何毅和齐知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那两张小椅子混在一排排孩子中间,看起来格外突兀。
“走。”何毅用口型示意,率先迈步。齐知砚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一排排僵硬的“孩子”时,那股甜腻的腥气似乎更浓了。
齐知砚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男孩蜡黄的脸颊上,似乎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如同干涸的泥地。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那两张小椅子上坐下。
椅子很小,对于两个成年男性来说非常局促。
齐知砚感到后背一阵冰凉,仿佛有无数道视线黏在他身上。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孩子”,目光落在讲台上。
女老师转过身,继续用她那僵硬的动作在黑板上写字。
这一次,她写的是几个简单的数字。
“现在,我们来点名。”女老师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点到名字的小朋友,请大声回答‘到’。”
她拿起一本花名册,开始用她那平板的声音念名字:
“王小虎。”
一片死寂。
“李小花。”
依旧无人应答。
“张小明。”
教室里只有粉笔划过黑板和女老师念名字的声音在回荡。
何毅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齐知砚则屏住呼吸,精神高度集中。
他注意到,随着老师点名,那些原本一动不动的“孩子”,身体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颤抖,如同被电流击中。
而讲台上女老师空洞的眼睛,似乎更黑更深了。
“赵乐乐。”女老师念出这个名字。
就在这名字落下的瞬间,坐在齐知砚斜前方的一个小女孩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幅度之大,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她蜡黄的小脸扭曲着,嘴巴无声地开合,像是在拼命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手指紧紧抠着椅子边缘,指甲缝里的暗红色物质更加明显。
女老师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的异常,她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等待回答。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女老师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个抽搐的女孩,脸上那塑料般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赵乐乐缺席。”
女老师毫无波澜地宣布,然后在花名册上划了一下。
随着她的动作,那个剧烈抽搐的小女孩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像断了线的木偶,身体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头歪向一边,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残留着一丝诡异的弧度,仿佛刚才的挣扎从未发生过。
一股寒意从齐知砚的脚底直窜头顶。
缺席?划掉?这意味着什么?
点名还在继续。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像是一道催命符。
有的“孩子”毫无反应,有的则像那个叫赵乐乐的女孩一样,出现剧烈的、无声的痛苦反应,然后在被宣布“缺席”后彻底“安静”下来。
当女老师念到“孙小小”时,坐在齐知砚正前方的一个小男孩身体猛地绷直。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抽搐,而是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同样蜡黄、毫无生气的脸。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缩得很小,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眼眶,里面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精准地“锁”在了齐知砚的脸上。
小男孩的嘴巴极其缓慢地张开,露出里面细小的、尖尖的牙齿。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嘴角咧开一个比女老师更夸张、更扭曲的笑容。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混杂着腐烂和甜腻腥气。
何毅瞬间绷紧了身体,手已经悄悄摸向了口袋。
齐知砚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守则第四条:【孩子们很害羞,请勿强行与他们进行肢体接触】
现在,是这个“孩子”在主动看他!
守则第一条:【老师讲话时,必须保持安静,直视老师眼睛,无论发生什么】
他现在应该看着老师!但眼前这恐怖的一幕牢牢攫住了他的视线。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女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停下了点名,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将头转向了孙小小的方向,同时也“看”向了齐知砚。
那空洞的、毫无生气的黑玻璃珠般的眼睛,与孙小小那布满血丝、空洞扭曲的视线,同时聚焦在齐知砚身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般降临。
齐知砚感到一阵窒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工作服。
他必须做出选择!是遵守第一条规则看向老师,还是……面对眼前这诡异的“孙小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老师!”何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紧张的恭敬,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孙小小小朋友好像身体不舒服!他的蜡笔……蜡笔涂到手上了!”何毅指着孙小小放在膝盖上的手。
齐知砚看到,孙小小那只没有指向他的手,确实紧紧攥着一支红色的蜡笔,蜡笔的尖端深深嵌入了蜡黄的皮肤里,暗红色的蜡油正从指缝中渗出,与他指甲缝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守则第三条:【若不慎涂到皮肤,请立即报告老师】
何毅在利用规则!
女老师空洞的“目光”从齐知砚脸上移开,转向了孙小小和他那只染血般的手。
她那塑料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
孙小小脸上那扭曲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将头转了回去,重新面向讲台,身体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态,但那股针对齐知砚的恶意凝视暂时消失了。
“孙小小同学,”女老师干涩的声音响起,“蜡笔,是用来画画的工具。”
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但齐知砚却感到一股冰冷的指令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扩散。
孙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攥着蜡笔的手猛地松开。
那支染血的蜡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有的孩子就是调皮。”女老师像是在对他俩说话。
女老师空洞的眼睛“注视”着地上的蜡笔几秒钟,然后重新看向花名册:“孙小小,回答‘到’。”
这一次,一个极其微弱、带着颤抖和哭腔的童音从孙小小的位置响起,“……到。”
声音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与之前那些无声的挣扎截然不同!
齐知砚和何毅同时感到一丝惊愕。
这个“孙小小”,似乎……还有一点“人”的反应?
女老师没有表示,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何毅悄悄松了口气,对齐知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稳住。
齐知砚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讲台上的女老师,尽管那双空洞的眼睛让他脊背发凉。
他按照守则第一条,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直视着那双如同深渊入口般的黑瞳。
点名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女老师合上花名册时,教室后方角落里,已经无声无息地“缺席”了三个孩子,他们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玩偶,瘫在椅子上。
“很好,”女老师的声音毫无波澜,“现在,拿出你们的蜡笔和画纸。”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太阳图案。
“今天的绘画主题是:‘我的家’。请小朋友们画出你们心中最温暖的家。”她的指令下达了。
孩子们动作僵硬地拿起面前的蜡笔和画纸。
教室里响起一片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那是蜡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作画,更像是在刮着什么硬物。
齐知砚和何毅的面前也各放了一套崭新的蜡笔和画纸。
他们该怎么办?画?不画?
齐知砚的目光再次扫过后墙的守则。
规则没有明确要求实习老师必须画画。
但守则第六条提到:【每日14:00-14:15是“故事时间”,请准时参与,故事由“老师”讲述。】
现在显然还没到故事时间。
就在这时,坐在齐知砚旁边的一个小女孩,突然将她的画纸推到了齐知砚面前。
纸上用鲜红的蜡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一栋房子。
房子没有门,窗户都是漆黑的方形。房子外面,画着几个火柴棍小人,姿态扭曲地躺在地上,涂满了刺眼的红色。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房子屋顶的烟囱旁边,用歪歪扭扭的线条画着一个大大的、哭泣的太阳。
小女孩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知砚,然后,她伸出沾满红色蜡笔屑的手指,指向了画纸上那个哭泣的太阳。
虽然这个小女孩没什么表情,但齐知砚好像从她的动作中看出了她的意思。
她这是在向他炫耀?